玻璃门被轻轻扣响。
“许先生。”助理出现在门口,毕恭毕敬,“车在楼下。”
许盛言敛下神色,将情绪藏回镜片之后,起身:“嗯。”
车一路开回太平山,途径维港时,他透过车窗看到港口起了大雾,轮渡从面前经过,像海市蜃楼。
冷空气压在海平面上,看得人喘不过气,黄昏照耀这片诸神终章,许盛言降了些许车窗。
“许先生,林董让我转告您,维联这季度不用再为华寅预留档期,伦敦那边您可以自行安排。”助理透过后视镜,看着他道。
许盛言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出什么事了吗。”
两边合作一直墨守成规,多年来,他都是遵循华寅的意思,林耀邥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车途径一个红绿灯,叮叮作响:“听说,是小林总的意思。”
倒影在车窗上的脸无波无澜,静默许久,才出声:“知道了。”
回老宅后,林敬琛刚刚落地。
见到他,许盛言脚步出现片刻犹疑,没想到林敬琛率先开口:“砚周呢,没同你一起?”
“公司对接琐事多,他今天比较忙。”许盛言道。
佣人在替林敬琛换衣,也就没人深究他这句话的真伪,许盛言瞧了圈主厅,没有看到林耀邥的身影。
“老爷在书房见客。”佣人察觉他目光。
“哦。”
老宅只住着林耀邥与万小姐,三兄弟各自在外有房产,这些年,万小姐照顾千金考学,连她也不常在老宅了,偌大的别墅,平日里格外冷清。
许盛言站在窗边发呆,偶然发现,老宅的两棵蓝花楹要开了,一大一小。
晚餐时,几人谁也没提起林砚周的名字,诡异的气氛持续到用餐结束,许盛言被叫到了书房。
古朴的中式家具透出沉郁的木头味,繁花盘龙遍布屋内各处,看得人眼花。
许盛言站在林耀邥身后,正对他后背。
“放你到华寅做个总助,委屈了。”林耀邥站在山景落地窗前逗鱼,语速缓缓。
许盛言谦逊得当:“都是虚职,砚周也是我弟弟,理应帮他。”
林耀邥点点头,沉默片刻后,才慢悠悠地开口:“还习惯吧。”
“一切顺利。”许盛言道。
说完,他垂眸将视线收回到自己面前,面色淡漠而平静。
“嗯——”林耀邥语速徐徐,用银镊夹起条丰年虾丢入缸中,猛一摆尾,瞬间被吞入鱼腹,“华寅的事你最清楚,从前跟着敬琛帮他不少,知道怎么做。”
许盛言便如从前一样,只遵照他的意思点头。
得到满意回答,林耀邥又放下银镊,走到椅子旁坐下,语气不悦:“扑街反骨仔,一回来就想着和我作对,连电话都不接,你见到他人了?”
许盛言脑子里思索着怎么回答才滴水不漏,他撒谎不需要预备,几乎是一种自然本能,毫无痕迹,可眼前浮现的却是上周在港景街偶遇林砚周的场景。
那天在下雨,黑色伞盖遮挡住他面容,只有个被雨沾湿的衣角,许盛言当即认出。
颀长背影立在雨中,他隔着街区,远远一眼,大概不到五秒。
“他瘦了。”许盛言脱口而出。
他一惊。
林耀邥本还在想别的事,被他突兀地打断,瞬间面露茫然。
“……我不是问这个。”
末了,又真的在意起这句话:“挑剔仔,谁给惯的臭毛病,听讲他又把敬琛请的阿姨辞了?”
除去林宅过去的,这是林砚周请走的第五个做饭阿姨。
“家冇家样……”
许盛言愣怔原地表情僵住,站在身后默默接受着林耀邥的火气,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感到不可置信。
林耀邥还在说,他却听不见,只有那句胡言乱语在他脑中不停回荡。
他真是疯了。
“盛言,清楚吗。”
许盛言猛然抽回神思:“明白,世伯。”
林耀邥坐上红木椅,凝视他,那目光几乎是一种警告:“我特意把你放在他身边,你得帮我看住他。”
万幸,刚才的话并没引起怀疑。
许盛言垂得更低:“是。”
他事事顺从,几乎没有过忤逆,有时候真让林耀邥觉得他是他表现出来那般言听计从。
“砚周在等你,回去吧。”林耀邥说完,书房的门就自动打开了,许盛言再次作别后,规矩走出书房,脚下没有一刻停歇。
他随手关上门,释出一口鼻息。
放在他身边。
许盛言在心中重复这几个字,只觉是一座沉重大山压在他心口。
闵港被一股冷空气包裹,这是暖春彻底登陆的前兆。
华寅和维联的团队对接后,项目步入正轨,许盛言就成了闲人一个,而身为林砚周的总助,却日日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于是顺其自然,这几天他都在忙自己公司的事。
从信远街出来,许盛言遇见了一家书店。
他经常途径这里,依稀记得此处从前是一家牛杂店,不过半月未见,已经摇身一变盖上了书卷气。
门头很别致,只有一个俏皮的^0^符号,不像书店,更像是某类卖手潮牌店。
下午这个点没什么人,许盛言进去后扫视一圈,才发现老板在角落里擦拭书桌。
许盛言在书架前漫无目的地逛起来,惊奇发现店里关于简奥斯汀的作品意外齐全,连《劝导》这样的冷门书籍都放置在架。
有几本还是比较珍贵的古早年份。
许盛言挑了个阳光照耀的窗台,翻开书页,温暖的午后,最适合小憩和阅读,光线太强烈,许盛言穿的浅色衣服,隐隐约约能看见腰身轮廓。
风一吹,又贴上脊骨,清晰明了。
他读得认真,于是乎也没注意到多余的目光。
耳畔只有纸张的簌簌声。
不知翻阅过多少遍的内容,许多人物台词许盛言早已熟记于心,可依旧在看到男主名字的第一瞬,心脏不由自主漏拍。
Wentworth,这串英文,恍然与脑中的记忆重叠,36层办公室前,那排黑金镌刻的手写体——林砚周的英文名。
“叮”手机响起。
方秘:【许先生,晚间4点有空吗?】
许盛言打字很快:【有个饭局,公司有事吗?】
方秘:【不是什么要紧事,终端那边技术部有些问题需要和您对接一下。】
许盛言:【先把重要节点发给我,其余明天我到公司处理。】
方秘:【麻烦许先生。】
许盛言:【嗯。】
饭局在六点,其实许盛言这会儿赶过去是完全来得及的,但助理和他报过,林砚周最近来华寅的次数很频繁,大多集中在下午时段,自己这会儿去,定然会撞上对方。
他是不要紧的,但为免惹人不愉快,还是错开的好,给彼此预留足够的磨合时间,需要的时候再出现,不需要的时候,他隔得远远便好。
这是许盛言最擅长的事。
他将书放回架子上,又到儿童区挑了几本书籍,拿到柜台前结账。
方才隔得远没注意,此刻凑近才发现,老板竟是位十分年轻的男士,个子高高,开口声音意外好听:“先生,买给家中小孩吗?”
男人笑起来,有一对浅浅的梨涡,许盛言面露尴尬:“抱歉,我没有结婚。”
男人尴尬地眨了几下眼睛:“哦,sorry,其实…《木偶奇遇记》也很适合大人。”
许盛言干脆结账,没再回答,拿过纸袋时,眼神停留,从里面取出了那本不在自己购买账单上的《劝导》。
正是他刚刚看的那本。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装错了,我没有买这本。”许盛言将书退还回去。
男人轻轻推回,笑得很真诚:“新店开业,送福利。”
只一个眼神,许盛言便心领神会,直接拆穿了他拙劣的谎言:“1818版的《劝导》,老板,个个都像你这样做生意,世界上就不会缺慈善家了。”
男人轻轻笑起来:“先生,不用拒人千里之外,交个朋友。”
许盛言收好自己的东西,留下个委婉的笑容便转身离去。
《劝导》留在柜台,仿若还沾染着他指尖的气息。
外边车水马龙人声嘈杂,许盛言站在路口等红绿灯,车影飞快从他面前掠过,刚才的冒犯并未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他手边飞速敲打,正在备忘录分门别类地记录群内所述的各项问题。
叮叮声响起,红灯跳绿,许盛言抬头,看见最后一辆车飞驰而过,猝然,出现张熟悉到心惊的脸。
许盛言心脏骤停。
人潮汹涌,林砚周的目光,穿过街道繁华,凝在他身上。
.
两小时前,华寅首席执行官办公室。
林砚周和部门确立了新的跨境金融企划,他手中的商业银行转型正值转型,两边正好能做互通。
提到上次的数字资产问题,维联的名字再次出现,连带着许盛言一并出现在会议席上。
林砚周竟没再执着,破天荒地松了口,让技术部可以在前期和许盛言对接一下。
这本是好事,坏就坏在技术部那一句多嘴:“好,那我和许总说一声,明天做个技术讨论。”
林砚周蹙眉:“他今天没在公司?”
“这……我,不……”那人结结巴巴,破绽百出。
方秘忙站出来解围:“许先生平时在华寅和维联两边跑,林董让我们如果有事联系他便好。”
林砚周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下。
满屋气氛降至冰点,他们认为,CEO对这位空降的总助似乎颇有微词,从那天的会议起,便是如此。
议事结束后,林砚周左思右想,最终没忍住起身,他实在太好奇,自己前些天看到的那几个“总助”字样,究竟是不是幻觉。
推开门,迎接他的却只有默认的陈设,本该离自己办公室最近的总助位,空空如也。
他差点真以为记忆出现了偏差。
直到抬头的瞬间,看到回廊尽头那个显眼的EA黑金标——许盛言竟不知何时搬到了对面,与他隔着一整个办公区。
遥遥相望。
很久很久之后,林砚周扶着门把手,气笑了。
……
电话铃在桌上响起。
响了很久,才被一双手抓起。
“砚周,听讲你回港了?”是陈竞,电话那头,连女伴的声音都没来得及藏住。
他昨日落地,听闻林砚周也回来了,按耐不住一刻风流的心情,急忙组了局呼朋唤友,要为他接风洗尘。
林砚周很难约,大多时候,连他们这些好友得知消息都是在媒体报纸上看见他。
这次却意外应下。
“砚周,你几时这么好说话?”陈竞没忍住打趣他。
林砚周站在扶手边望向楼下,他的心思不怎么集中,连陈竞的话也没认真听,敷衍道:“嗯。”
陈竞笑了,说他魂不守舍。
林砚周没顺着他的话往下答,倒问起其他:“关琳上周去拍行取画,你的人和她说海关那边出了问题,怎么回事。”
陈竞家里是做拍行的,这几年国际市场跑得多,和林家不少往来:“哦,一个不入流的二五仔,手脚不干净,这些天已经处理好了,你让关助明天来取。”
又是一声“嗯”,然后林砚周利落挂了电话,陈竞还没反应过来,不明白哪里又惹到他的少爷脾气了。
这个时段不算拥堵,林砚周没让司机同行,独自驾驶赴约。
车途径弥敦道,一个糖水店灯牌在街边骤然亮起,林砚周不忍多看了几眼,脑中突然涌现某家牛杂店的味道,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妈妈唯一带他去过的地方。
他突然很想看看。
人来人往车行如慢爬,他熄了火步行过去,结果走到路口才失落的发现,记忆中的牛杂店,早已不复存在贩售起书籍。
门头很奇怪。
书店,他最讨厌看书了。
他披着风衣站在红绿灯下,目光望着某处渐渐出神,原本虚焦的视线重新聚集,人来人往,他突然看见一头比自己印象里稍长些的头发,已越过耳后,戴着副眼镜,身形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