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港的春天在月底正式登岛。
陈聿在这期间给许盛言抛过多次的邀约,这样好的天气,最适合到对岸打高尔夫,春光莫辜负,却偏偏有人故意唱反调,许盛言没有公子哥惯有的奢靡爱好,他的爱好太少,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具体喜欢些什么。
但陈聿太久没见他,又摸不透他路数,于是推了出游行程,跑到成湾赛场来陪他。
许盛言内地的朋友在做新能源汽车,今年算是把测试车型完美落地了,赶着第一季度在全国各地试驾。
他从前在国外看过不少赛事,又对汽车颇有几分研究,顺理成章被拉过来当参谋。
陈聿见他浅尝辄止地开了几圈便下赛道,有点意犹未尽:“不跑了?”
许盛言取了头盔,甩甩头发散开:“我又不是专业的,试试基本性能而已。”
这倒让陈聿奇了怪了:“阿言,我之前便想问你,这不对吧。”
“什么不对?”许盛言正对照手中的电子数据表,分析车况。
“你明明很喜欢赛车,还看过那么多比赛,怎么却不自己试试?”
许盛言停下来看他,觉得好笑:“谁说喜欢就要开了,单纯当个热心观众不好吗?”
许盛言喜欢赛车,爱看各类赛事,全国各地大大小小地都跑过现场,却没生出过一次亲身试验的念头。
对他来说,很多东西喜欢是不必拥有的。
陈聿听了这套理论,更觉奇怪,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话说,林砚周为什么没继续开赛车了?”
“我记得他从前替车队拿了不少奖项。”
许盛言指尖微不可查地停顿,将数据监控仪放到了一边:“不是很清楚。”
陈聿穷追不舍:“那就是清楚一点?和我说说……”
许盛言转身往休息室走,不因他的话有任何动摇:“新闻报道上不是写了,或者有时间你可以问问他本人。”
“不了。”陈聿倒吸口气,靠上看台,“我可不敢劳驾他。”
许盛言状似不在意道:“你哥不是和他交好。”
知道陈竞和林砚周的关系,也是从前偶然一次听陈聿提起,他们上过同一所高中,只是在高三那年林大少爷因为相亲叛逆地逃到了国外,两人才断了联系。听说林家断了他两年经济来源,放在外边任其自生自灭。
若非好友收留,林砚周真是得吃些苦头,最终林耀邥见他人都去哥大报道了,酿成定局,实在没法才作罢。
陈竞和他隔着天南地北,远在英国留学,两人间唯一的联系,便是给他网罗世界各地的藏品,从陈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蛇鼠一窝。”陈聿背着他哥骂起来一点不留情,“他俩能玩到一起,会是什么好人。”
许盛言迎风靠着,只是笑:“唔知哦。”
“但说起来,最近我哥也没常和他走动了。”陈聿随口一提。
许盛言是清楚这件事的,自上次朗庭的饭局后,林砚周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见不到林砚周,放到他身上来说是很正常的,别人应该不止于此:“怎么了?”
陈聿也有些惊讶:“你不清楚?”
许盛言疑惑更深。
“宋年希回来了。”
陈聿淡定地说完,换来许盛言沉默很久。
“听说宋家现在已经完全放权给她了,CNC的独女,算不算我们身边出的唯一一个女掌权人?”陈聿拿出手机,翻出前几天某个晚宴的照片,递到他面前,“那天去朋友的庆功宴,她也来了,但没和我们一起玩。”
许盛言思绪里一点小波澜,被微微地掀起,荡开,反反复复……
去年林耀邥随口提起两家联姻的事,那个新年就过得并不算太平,林砚周在确认回来接任后的第二天,便飞回了江市出差,一种沉默又无用的反抗,是父子间多年来的相处模式。
但他终究做不了林砚周的主,就像多年前林砚周可以泰然地接受断供两年,到圣地亚哥端盘子,也绝不同意这桩婚事。
过去这么多年,林砚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后生仔。
他手里的筹码也更多。
可林耀邥决定的事,哪里是那么轻易会作废的。CNC集团掌握着闵港最完全的媒体娱乐资源,旗下还涵盖电视台,房地产,酒店,院线等。握住CNC,就相当于握住了面向全港社会的嘴。
是绝对的话语权,舆论之王。
黑白颠倒,是非对错,只在翻掌之间。
流量当道,营销为王,尤其是华寅未来想走数字经济的新道路,CNC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一切,许盛言早有预料。
他对宋年希倒是十分钦佩的:“在伦敦有过一面之缘,的确很优秀。”
陈聿也道:“当然,宋家的活字招牌。”
宋年希的晚宴邀请函,是在隔天下午送到的。
届时,许盛言刚从麓山下来,车停在半山腰,他托助理问宋小姐好,并告知对方自己一定会出席。
挂断电话,许盛言查看了近期行程安排,晚宴日期果然和他此前预算的相差无几。
宋家权力换代,只是时间问题,从伦敦接触她后许盛言就知道,她姑姑宋鸣玉愿意把国际市场皆垂涎的《乌鸦会》版权交给她,便足以见得重视程度。
宋家对这位长女,那是相当十分看重的。
而这样的女士,她的未来夫婿就成为了重中之重,入赘者宋年希瞧不上,家世雄厚者宋家忌惮,想要两者平衡无疑天方夜谭。
林砚周就是那百分之一。
按理说以林家的霸道背景,绝不是宋家合适人选,可妙就妙在林耀邥的现任妻子——万漪笙,与宋年希的母亲年轻时有金兰之交,彼此为对方挨过刀子做过担保,手里如今还各自捏着对方集团的股权,是比血脉还浓的交情。一旦林宋两家事成,那万小姐一定会因这层关系掣肘双方。
换言之,只要万小姐在,万家在,林家就绝无可能并购或对宋家的生意起歪心思。
可凡事也是说不准的,生意场上瞬息万变,卦也不能算尽。
目前对宋家来说,林砚周确实是他们的最佳人选。
晚宴当天,许盛言敲个合同费了些时间,又魂不守舍,来的路上故意错过了几个绿灯,到半岛水湾时,宾客都进得差不多了。
车童为他指明方向后,才替他泊车。
其实许盛言并不着急进去,下午出门太急,不慎把邀请函忘在了办公室,这种场合虽说都会提前将车牌与受邀人绑定,提前记录,但正好陈聿刚刚发消息说他也还没到,倒不如等等他。
手机在口袋震。
许盛言接起:“你喺边度。”
电话那头听到了音乐声,一惊:“阿言……sorry,sorry啊,我方才等你半天没到,先进来了,你到了吗?”
许盛言轻吸一口气,用粤语说:“冇事。”
陈聿并未多想,于是嘱咐了几句在里面等他的话。
门口只有零星几个人,许盛言不太认得,他迈步往里走,突然出现的制服手臂将他拦住。
“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许盛言有些为难,但在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淡定同他解释:“宋小姐在星期三的下午联系过我的助理,邀请函刚刚被我忘在办公室,我是维联的许盛言,你在名单列表上应该能查到我的名字。”
他精准告知了对方准确时间,是很得体的处理方式。
主办经理也道:“许先生,负责名单的人这会儿不在,方才出现了冒名顶替事件,会场临时改为持函入场,望您谅解。”
许盛言扫过他胸前名牌,在记忆里搜寻一圈,确认此前没在各家主办中见过这个人的名字,猜想此人极大概率是新面孔。
似是看出了他的踟蹰,经理又补充道:“或者,您可以等名单回来后,核验入场。”
“当然了,那得是在有的情况下。”
这句话让许盛言很不舒服,但他不愿横生事端惹来大批关注,并未追究。
其实他大可以联系宋年希,可因为这种小事麻烦对方,似乎更不是他的为人能干出来的事,在他驻足思虑的时间内,那几位站在花坛边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男男女女皆有之,高奢盛装和自己的简约随意简直高下立判,他向来不爱在这种场合过于高调,此时却觉得有些难堪。
尤其是,这几位大抵也把他当做了冒名顶替的同伙,party crasher*一类的人,试图通过这样的场合攀高枝卖主求荣,许盛言更觉局促,而经理投过来的眼神,很好地印证了他的猜测。
身后别墅的露台上,此时围起些目光朝这边看来,许盛言暴露在无数审视的眼睛下,供其参观,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折断般难受,连素日直挺的脊梁此刻也略显讽刺。
“他男伴是我,你有问题?”
空气似乎有一瞬静止。
林砚周从天而降,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他周身迅速投射起压迫的气场,将所有望过来的目光尽数驳回。
许盛言觉得自己可能站傻了,脑子再次不清醒,但比惊讶更多的,是他现在的狼狈,他知道自己应该先和林砚周问个好,但小心地靠近几步后,喉咙却发紧,讲不出任何。
这份难堪,在林砚周出现后,更为加重。
显然,经理是认得他的,手都颤抖起来:“林……林先生,抱歉抱歉,我不知道这是您的朋友,这位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给您赔礼道歉。”
他又转过去连连向许盛言鞠躬。
许盛言挺直太久的背脊已经发僵,面对经理的歉意没什么起伏,他在心底默念数遍千万不要看过来,试图把自己化做毫无价值的透明人。
直到,林砚周再次开口。
“他姓许,不是谁的朋友。”许盛言感觉到胸腔里很明显地一沉,“他是我林家的人,你记住这张脸。”
经理顾不上分寸,把那张清雅的脸看了又看,狠狠记下,点头道歉:“记住了林先生,记住了……许先生,二位这边请。”
许盛言最终连一句完整的问好都没说出。
欲言又止的话,吞咽入腹。
露台上的人,在不远处静静围观了这一切,小乌龙立即在今夜的晚宴轰炸开来,很快,传到了宋年希的耳朵里。
宋年希一席曳地长裙站在高处的水晶吊灯后,在正厅捕捉到这次事件的中心主角,那张令人过目难忘,行事作风成迷的许盛言:“他们这一家子,真是有点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