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盛言吃得很安静。
他知道林砚周在看他,于是更不敢抬头,连夹菜都只在自己面前的区域。他不确定这份审视的意味,也确认最近并没有在华寅做过有关任何让他不满的事。
除了……下午茶那次。
但应该不至于。
理智告诉他,林砚周再继续看下去肯定会出问题,冷静的弦驱动下,他抬头,主动和林耀邥搭话,说起言心堂那边的工作事务。
是再简单不过的汇报。
果然,提到言心堂,林耀邥便认真起来,转头又问到了林砚周区块链改革的问题,他余光看到林砚周在回答之前似乎笑了一下,确认那股不安的视线彻底消失后,许盛言才在心中松口气。
就当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背叛者吧,许盛言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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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祠堂并非宗祠,只是林家在闵港扎根后,从前几辈起陆陆续续添砖加瓦修建的分祠,祠堂里只有本脉疏亲,实际和寻常祭祖无差。
只不过建筑规模稍微大了些。
祭祖规矩按辈分而站,林耀邥同胞兄妹站两侧,孩子们依照辈分排列,许盛言被划在了这辈里,刚刚好,站在林砚周身后。
家中长者引导诸位小辈与女性向祖先牌位鞠躬行礼,等集体首拜完成后,再以家族单位分批到祖先跟前燃香祈福,这个过程中的礼节繁冗,有严格的先后顺序,比如什么时候拜,叩拜的姿势,男女分别从哪个门进,左右手持香方式,和起身的讲究……林家孩子都是从小学到大的。
这是林耀邥严正声明的小辈必修课。
如果谁家孩子做错了,连带着他们的父母也会被批评,许家倒是没这么多讲究,在许盛言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们家中只有清明重阳的简单扫墓而已,阿公阿婆是很和蔼的人,去世前夫妻俩三申五令在祖籍处选了块儿风水宝地,要子女把他们葬回祖籍。
没有祠堂,没有高庙,只有一方依山傍水的好风景,许爸遭难去世后,和家中其他宗亲一起葬到公墓,没能有他们那样的好福气。
于是年幼的许盛言第一次接触林家祭祖仪式时,是十分困惑的。
人活着的时候为家族操劳,子女担忧,生死不由己,死后还要在地下奔波满足后代所愿,似乎人一死,就自动被附上了神明的能力,他们无所不能,如果没有被满足,那一定是诚心不足。
许盛言飘忽游离地乱想着,祭祖就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
按照先前站位,在祠堂前进行最后的集体祭拜礼仪,每人手中都有三支香,在三拜之后,林耀邥在前方念诵祭文,许盛言毕恭毕敬站在后方,眼神不受控制。
一尺之外,是林砚周的衣角。
似乎只要他肯伸手,那就触手可及。
香火味盖住了原本的味道,许盛言没有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气息,满腔满鼻都是燃烧的香灰味,看得久了,他竟然认为,林砚周没有呼吸。
那垂下的衣角没有一丝起伏,不同于周围人的呼吸摆动,林砚周静得出奇,稳重漠然,像一尊缄默无言的神塑。
站在高处,受人供奉。
他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嘶。
许盛言脑中叫疼。
一截香灰,断在他指尖,烫出醒目红印。
心中妄念,终是被神明窥见——给予他深刻的警告。
许盛言收了目光,走到铜鼎前,把所有逆道乱常,无耻无赖,生不逢时的想法,一把火统统烧进灰炉,化为乌有。
来了一阵风,卷起香灰,好高好高。
“这么高也行。”陈竞抬手远眺,眼见那只飞鸟直坠落入林间,拍拍猎犬的后腿,一溜烟窜了过去。
林砚周收了曲弓,递给身旁的人,他松了松胸前的束缚带,不甚在意道:“已经生疏了。”
陈竞不想回答,转头去召自己的猎犬。
九昀山地处粤区,林砚周的爷爷曾投资此地想做资源开发,后来历经政策变动,兜兜转转变成了私人林场,进行合法合规的狩猎活动。
听林场负责人说,前几日山里跑来只四不像,估摸是从前面山头的保护区偷跑过来的,赶紧联系当地动保和林业局的人,连夜将它赶了回去。
公子哥们很少有过这样的体验,林砚周便主动组了局,邀他们来自家林场玩,奇山异景,灯红酒绿的奢靡场景看惯了,这种原始自然带来的新鲜感,令一众富家男女直呼奇妙。
现在狩猎管控十分严苛,林砚周他们都是由官方专业人员同行才能进行,本来是不打算上手的,但陈竞十分起劲地非要看看,林砚周便选了最安全稳妥的长弓给他示范。
“砚周,你的弓是叔叔教的?”陈聿摸着那把威猛硕长的弓,眼底发亮,对他们这群人来说,会枪不算稀奇,会弓的少之又少,尤其是这种传统弓箭,而非反曲一类的。
林砚周擦净手,语气淡淡:“不是,是我阿公。”
陈竞一个眼神过去,示意陈聿闭嘴。
林砚周从出生时便是跟在阿公身边长大的,这个名字也是阿公给起的,依照林耀邥的意思,那时选中的,都是“宗和”,“嘉文”,“志威”一类的名字……
八岁之前,林砚周一直在祖宅跟着阿公住,虽不爱说话,也是个谦逊翩翩的好孩子。
脾气和现在截然不同。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阿公,林砚周已经记不清了,他身体不好,连祭祀这些场合也不出现,有时候林砚周都会怀疑,这老头子是否还活着。
陈竞讪讪地笑,忙找了其他话题缓和气氛:“哦对了,盛言说晚上他做东,在麟湾包了场子,这次没来成,赔个不是。”
其余人倒是没意见,左右都在玩,哪里都一样。
许盛言平时就很会做人做事,谁家楼盘剪彩,谁的业务扩张,谁需要牵线搭桥,他都会上心安排,不说多么有助益,他能力毕竟有限,但总会给人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他话不多,但是和他说话会很舒服,于是身边人都喜欢和他往来,听他主动邀约,自然都愿意去捧场。
陈竞随着一路下山,询问他:“听说麟湾从意大利聘了位新厨师,生意红火,最近的位子,有钱都买不来。”
言外之意,得用人情。
林砚周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只道:“我都可以。”
晚些时候,林敬琛也从港岛赶了过来,与他同到的,还有宋年希。
一行人对这两位意外来客倍感惊喜,尤其是同行的几位女士,都纷纷朝宋年希围去。
她最近在女士们的圈子里讨论度可不低。
林砚周下车,在人群里短暂地扫过。
“宋小姐,敬琛。”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盛言今天穿了身银纹白西,和银丝眼镜相得益彰,更显儒雅,他自得地几位熟人寒暄起来,见林砚周转身,才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林先生。”
大家倒不觉得奇怪。许盛言常年不在国内,与在内地的林砚周几乎没有交集,他辅佐林敬琛做事多年,两人熟络是应该的,和林砚周,说是养在家中的义子,实则并无往来,两人间有距离感情理之中。
许盛言引着众人往里走,全然没有察觉微妙的气氛变化。
意大利厨师果然名不虚传,博得了满桌好评,趁兴,许盛言开了几瓶珍藏的梅洛,众人喝高了,说什么的都有。
玩笑开着开着,就到了林敬琛身上。
“别看阿琛平日里正人君子,从不和我们鬼混,真是有了人,也不会让我们知道。”
“说你见识短浅。”男人放下酒杯,讳莫如深道,“前些天,我可在西区看到他了,同一个女仔拉拉扯扯。”
“真的……和我讲讲!”
他观察到林敬琛的手不自觉一顿,随即用笑意掩盖:“各位,接嘉嬅放学而已,我妹妹的玩笑也开?”
几人登时抬手,了无生趣:“嘁,没意思。”
许盛言敏锐地观察着众人,将情绪不动声色掩在镜片之后,在林家十几年,别的能力没学会,察言观色的水平倒是练得出神入化,比如现在,他就能从宋年希拿刀叉的弧度,看到那不自然的切割手法。
他默不作声。
林砚周早早下了桌,坐在一旁喝茶,面前大大小小的杯盏摆了一堆,五花八门汤色深浅不一,茶师手里还有一壶刚沏的,缓缓出嘴。陈竞终于是看不下去了,直截了当道:“你到底看什么?”
茶泡了一大堆,此人既不喝茶,也不与人说话,持续地目视前方。
林砚周放下脚:“他看什么?”
陈竞顺着他视线望去,发现他指的是许盛言,对方始终盯着林敬琛,似有若无地打量,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忍住原本想说,故意道:“我帮你去问问?”
林砚周睨他一眼。
客至半场,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散去,许盛言出来送人,拐到洗手间抹了把脸,重新理好衣服才出来,没走几步,在回廊猛地后撤,屏住呼吸。
林敬琛的声音不远不近,飘在耳边。
“抱歉,我可能言辞不当……”
“林生。”宋年希打断他,“为什么要道歉?”
林敬琛被他问住,看向她的眼睛又快速移开:“……你不是我的妹妹。”
“是……”
“是什么?”宋年希很认真的问,“不是妹妹的话,难不成,你也和小北他们一样,是我的床伴?”
“那我表示认同。”
林敬琛声音里有一丝愠怒:“年希,过分了。”
宋年希依旧笑得坦然:“林生,是你想太多了。”
说完,自信的女士拎着包扬长而去,鞋跟落在地毯上沉闷地响,只有空气里那一丝甜证明她来过。
许盛言点到为止,消失在了走廊这头。
回港的车队气势磅礴地上了跨海大桥,许盛言因为工作暂留这边,不与他们同行,华灯繁城下,那串曾开往新利宫的车牌出现在中段,林砚周的脸映在后座车窗上。
手机铃打破车内宁静。
他接起。
“林总,有件事……”
他听着助理的电话,眉目渐深。
林砚周一路不停,直接赶回了别墅。
太阳彻底落入海平面前,他推门而入,火红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撞进客厅,和海风共舞。
那件原本该出现在不知名藏家手里的油画《太阳守护者》,如今正安详规矩地躺在自己家客厅。
满目赤红。
真是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