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叙述风格很诡谲,有种不存在于情感文艺片的表现手法,不是哀婉暧昧的基调,每个动向画面里都藏了不少小心思,这是林砚周惯用的镜头语言。
严格来说,林砚周亲自操刀,全权投入的影片,只有三部。
一部《红雨》,当年被许盛言拿走母带,一部《冬山如睡》,在去年斩获金奖,一部《山海》,就是许盛言现在看着的。
《红雨》也是同性题材,可惜没能正式上映,只陆陆续续流出过一些片段影像。这世上看过《红雨》原片的人寥寥无几,许盛言算一个,这么多年了他仍在懊悔,这部优秀的电影没能被大众所知。
只因他的一己私心。
如果没有当年那个意外,林砚周会一直拍电影吧。
也就不会回闵港,不会回到林家了。
《山海》的故事很简单,张生斌饰演的是一位患有性别认知障碍的作家,新人演员钟宥的角色是小城里年轻的酒馆老板,一次意外,老板发现了作家身体的秘密。
大抵围绕的还是世俗与偏见那些事,老生常谈,但因为林砚周的叙述,让故事又不同于别的商业片,就像同样讲婚内出轨,有人可以拍得俗气,有人却能拍出一部金奖。
许盛言对这类片子的看法和他读那些三观碎裂的外国名著总体感受差不多,撼动不了他内心多少涟漪,但总觉得闷堵。
就像是心底有一团棉絮,知道那是假的,却依旧被剧情牵着走。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是剧本人设,还是张生斌本人气质,总让他莫名出戏,联想到不该想的,莫须有的东西。
……
大概只是错觉。
影片演至高|潮,一场争吵爆发,主角两人分离后失联,多年后,老板接到了来自作家的电话,彼此闲谈寒暄,问及日常。
说着说着,就笑了。
两人尴尬地等着对方开口,电影画面到这里就黑掉了,只听得到两人的晦涩不明的笑意,和一阵明媚哀伤的背景音。
很久之后,温柔的男声自电话里传来,作家告诉了老板,他要结婚的消息。
电影末尾这段是长达十几秒的黑屏,只有对白字幕伫立在屏幕中央,许盛言却感到神奇,他竟觉得那些文字仿佛会动有神态,像是隔着字符窥见了主角表情。
不过,又是悲剧美学。
许盛言想到林砚周之前的两部作品,也是如此。但就业内人士来说,对结局圆满与否的界定,或许并不同于大众定义——“依靠主角是否修成正果”这点来决断,圆不圆满,在于主角本身,而非观众设想吧。
至少电影里,他认为这就是各自最好的结局。
人生没有那么多事可以如意,彼此紧握纠缠,只会两败俱伤。
场内灯光缓缓亮起,许盛言的脸在黑暗中逐渐明朗起来,他从四周的观众席里听到些许抽泣,看来,至少粉丝是很买单的了。
许盛言不是专业的影评人,他作为普通观众的普通角度来评价,这部片子是各大奖项很喜欢的题材,尤其海外环大陆等,是评委很喜欢的类型。
尤其是镜头美学,许盛言能明显感觉到,林砚周的水准有增进,以后不做这行了,真的不会可惜吗。
一阵雷鸣掌声拉回许盛言思绪,所有主创人员从后台来到银幕前,和全场观众打招呼。
许盛言看到了人群c位的林砚周,他换下了肃厉的黑西,穿着休闲薄衫。
在他看过去的第一眼,林砚周也看到了他,两人隔着茫茫人群,整个舞台对望。
媒体提问打断了这场本该旷日持久的视线,许盛言自然移开眼神,落到影片主角张生斌的身上。
“生斌,对于这次新形象的挑战,你在开拍前会担心吗?”
“起初会有,但演员就是这样,需要不断突破才能成长,拍摄时导演也给予我很多帮助,经常亲自给我讲戏。”
“听说你与林导是校友,以前在校内有过接触吗?”
“林导那时是我学长,我们其实是不太敢去打扰他的。”
林砚周在这时举起话筒,悠悠道:“不要乱扣帽子。”
状似玩笑的话逗弄在场众人,整体气氛也缓和起来,林砚周与张生斌的合作关系,这几年挺稳定的,演过自己作品一个男二一个男一,剩下的出品项目张生斌也参演不少,外界眼里,两人关系是很好的。
甚至称得上……耐人寻味。
许盛言从前看过娱乐新闻,但也只是看过,深究这件事,本身就没意义。
场内的媒体提问比起场外的温和许多,都是经过严格审核才会放进来,问题也都是提前安排过的,除了明星粉丝,但最多也就表露下爱慕,大家都很友善。
许盛言始终沉默坐在位置上,看着林砚周左右逢源,言谈带笑,和他平时在华寅见到的那个林砚周,全然不同。
这样自得放松的林砚周,他从未见过。
原来,他在对面喜欢的事物面前,是这样的,就连和人说话,都可以那么客气。
许盛言望着手机里,刚刚拍摄的那张片头报幕,他和林砚周的名字并排,默了默,摁灭屏幕,不再细想。
就在这时,他身旁站起一位记者,举起摄像机:
“林导创作这个故事的来源是什么呢?看电影时就觉得里面很多桥段都有映射。”
这个问题不太好答,稍不注意便可能成为明日头条,但答好了,说不定能让影片锦上添花,又是一波免费营销。
许盛言感到舞台上好几束目光看了过来。
林砚周对着那位记者的方向,笑了笑:“例如?”
记者被反问也不慌,显然做好准备:“比如电影中对季眠这一角色的同性心理刻画,在描绘他初次心动时的片段,能明显看出创作者应该不仅仅是了解这一群体,而是……应该就是。”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连走神的许盛言都听出,他这是在暗示林砚周的性取向。
他正想看这是哪家媒体这么胆大,却发现这人身上一连挂了好几个logo和工牌,无从狙击。
“多谢提问。”这次开口是粤语,林砚周声音不徐不疾。
“男也好,女也好,钟意就好。”
瞬间,观众媒体们异口同声地“哇哦”,这个话题被紧急掐住,控场工作人员叫停了记者提问,许盛言愣怔在座位上,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错觉。
他真是永远猜不到林砚周的下一步动作。
整场躁动的氛围,靠两位男主不停地互动救场,才堪堪平复停息。
首映礼结束,许盛言坐在车内等人。
这里不靠近任何一个主流停车场,是CNC不对外开放的私人区域,嘈杂的人群被隔在整片灌木之外,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出神间隙,车门哒一开,一股清香灌入车内。
林砚周跨坐进来,将几个礼盒随意丢到了旁边。
见许盛言一直沉默,不禁问:“累了吗?”
许盛言垂眸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你这样说,不怕明天的新闻?”
林砚周看着他,笑了:“那又怎样,我喜欢的人就是男人,还不能承认吗?”
“你现在接手着华寅的事务,一举一动不能单凭意气,外界多少眼睛盯着你。”
林砚周扶着方向盘品了品他这句话,然后又转过身来看他,扬眉:“你……在关心我?”
“砚周。”许盛言情绪一转,“别闹了。”
他没听到对面回答,抬眸去看时,才发现林砚周一直盯着他,眼神幽暗。
许盛言心下一紧。
“许盛言,可以坦诚一点吗。”
他声音很低,却没了从前几次的质问和愠怒,更接近某种,祈求。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狠心的话轻而易举说出口,承认自己的心意却比登天还难。”
“我做那么多,不是为了听你一句让人起火的责怪的。”
林砚周说完,一脚点火踩油门,径直驶出影视中心。
这一路,诡异的安静,谁也没说话,好像连呼吸都放低,许盛言试图转移话题缓和气氛,但不论问“晚上想吃什么”还是“G端进度如何”,都只换来句不甚在意的“不知道”。
好明显的生气。
许盛言犹豫地将动未动,似乎做了好大的决定,才讨好道:“我知道有家意式餐厅,就在我家附近,味道还不错,去试试吗?我请客。”
这一句,林砚周直接彻底不回了。
半响,对面才负气似的开口:“你都不舍得给我做顿饭吗?”
“哄人都没诚意。”
“……”
许盛言总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好吧,那你想吃什么?我回家做。”
林砚周快速看他一眼,对着那张强迫良家妇女似的脸,瞬间又没了脾气,好气又好笑,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反倒像是他在强人所难。
“不吃了。”
许盛言诧异抬眸,本想问些什么,思虑后又咽了回去,默默然道:“行……”
两声喇叭急促地响起,前方有车占道不走,这两声多少带点怨声载道在里面。
嗡嗡两声,林砚周的手机在岛台震动。
许盛言无心窥探,但声音的自然吸引促使他瞥过去,于是就那么赤裸地看到一行消息。
张生斌:【开车注意安全,路演见~】
刻意的小尾巴扬起,许盛言隔着屏幕,似乎都听到了他说这句话时的语调。
他迅速收回眼神,视若无睹。
然后,又一条。
张生斌:【下次聚餐可不能推脱了。】
这次,许盛言是故意偷看的。
“谁。”林砚周问。
许盛言整理了语气:“张生斌。”
林砚周的表情顿了一下,他明显感觉到这句话里的语调有些古怪,有种他说不出的异样,听得他很刺耳。
他转脸看过来,只抓到一张面无表情的清寂面容。
“他说什么。”
“关心你开车注意安全。”
这下,林砚周更觉得怪了,他从没见过许盛言这种模样,明明冷着脸,却总是隐隐让人感觉他在生气?但细究起来,和他平日也差距不大,却总觉得有些细枝末节不太对。
林砚周一时间没回应。
“以前没听你提过。”
许盛言突然一问,让他有些无措。
“什么……?”
“张生斌是你学弟。”
话一问出,许盛言当即又觉得在犯蠢,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间就那么多,唯一一点还被自己拿来算计他,瞬间想收回:“算了,我……”
“以前不怎么熟,别人引荐的……”林砚周毫无察觉地说着,突然顿住,反应过来,放低了油门速度,“你刚刚……那是在吃醋?”
“没有,你想太多。”
话头挑起,林砚周决不可能轻轻放过,他穷追不舍:“那问这个干什么,你又和他不熟。”
许盛言眼睫颤颤,若有所思:“没什么,是我想多了而已。”
车辆急刹在路边,停靠。
许盛言下意识警觉,看着他:“你干什么。”
林砚周搭在方向盘上,眼神质问:“你干什么,话说一半。”
许盛言想解安全带,却被一手按住,动弹不得。
“许盛言,遇到问题可以好好沟通吗?能不能别逃避?”
他强势起来力气不留余地,许盛言没有一点反抗的可能,作罢似的卸力,直直与他对峙:“张生斌的脸,你看着眼熟吗?”
“林砚周,你是导演,阅人无数,别和我装傻说不清楚。”
或者说,不是脸,是身上很相似的气质,和许盛言如出一辙的气质。
连他本人,都感觉得到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