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女人朝他们弯下腰，深深地鞠躬，“是我一开始就对你们有所隐瞒……”
“您知道我们不会对此回答‘没关系’的吧。”太宰治讽刺地一扯唇，阴阳怪气道，“——千鹤夫人。”
*
室内。
远处有救护车接连驶入的鸣笛声。茶汤蒸腾的热气后，女人露出疲惫的神色。“正如太宰君所言，”她垂着目光，盯着手里淡绿的清茶，“和彦君和我是一起的。最开始……”
——最开始，知道真绪失踪的消息后，千鹤几乎毫不意外女儿会接任成为巫女一职。作为村里世代守护神社的家族，小山一家向来义不容辞……然而他们很清楚，事情根本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神灵故事早已经过改编被讲给孩子们听，可在此居住的村民们几乎都明白，自己供奉的从来不是神灵，而是吃人的怪物。
献祭的传统不知是从何时起流传开来的。巫女的责任看似是与神灵沟通，实则是献出自己的躯壳，让怪物得以上身。这样以后怪物就会平息愤怒，而不至于降罪他人……依靠着所谓“仪式”的联系，村子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而这次仪式的巫女人选是她的外甥女真绪。真绪自小父母过世后便由他们夫妻二人一同抚养长大，千鹤很难说自己得知这消息时是怎样复杂的心情，她将这孩子视如己出地养大，不曾吝啬过给予亲情和爱，孩子也成长得有望出人头地……可她却不得不去选择赌上她的命运。不是真绪就会是成子，为什么都非得是她的孩子不可？千鹤想过搬家想过逃跑，丈夫隆司却对此事异常坚决。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村子里的人们就这样死掉吗？我们可耻地逃跑了，走不掉的其他人怎么办？老人孩子怎么办？”
隆司冲她大喊。千鹤不理解丈夫在这件事上的执着。他想要成为伟大无私的人，却要去赌孩子年轻无辜的生命。——但是没说一定会出事。以前的仪式不也都顺利举办了吗，瞎操什么心？丈夫总是如此反驳她。
可是明明你也很爱孩子们啊……千鹤无力地想。她宁愿她们成为自私的被诟病的一家。
仪式的日子最终如期而至。真绪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可祭祀的流程才刚开始的时候，便传来了真绪逃跑的消息。仪式被迫中止，村子里第一时间发动人进行了搜寻，但却迟迟没有找到。真绪失踪了。
隔天，千鹤收到了一通电话。对方声称是真绪的男朋友——她以前确实听真绪提起过。然而真正震撼她的是对方所透露的信息。村子里的怪物是诅咒，对方有办法帮助她的女儿避免被诅咒的命运。村子里到时会有咒术师过来，她只需要配合行动就好。
千鹤对这些陌生的说法半信半疑。可事关女儿，她又不得不信了几分。
很快她便和对方见了面。是一名年轻人，名叫和彦。
他说，真绪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真绪变成了怪物。他要给真绪复仇。
“到时会有个长着白头发的咒术师，”和彦解释说，“他有办法解决咒灵。……但我们要诱导他先中诅咒。放心，你不需要有太多负罪感，做我们这行的都不会轻易死……为此，必须要引导他来参加仪式。”
“这是害人吧……”千鹤惊疑不定，“真的能救我的女儿吗？”
“放心吧。只要他在场，咒灵的目标就不会是你孩子。”和彦露出微笑，“而我要让那群害死真绪的人付出代价。”
*
成为辅助监督的第三年，和彦仍然不太能发自内心接受这份工作。辅助监督所派上的用场更像是后勤打杂，平时不跟去现场便是整理资料混日子，成为咒术师并未像他所预料的那样风光——说什么他的能力太弱，辅助监督的职位或许会更适合他……
也是在这一年，他遇见了一个非术师女孩。女孩名叫真绪，长相漂亮性格温柔，两人维持了一段时间联系后，也顺理成章确定了情侣关系。和彦对这名女友非常上心，时常犹豫是否要将他的真实工作告知女友，他总免不了因为某些突发任务走人的情况发生……说出来真绪会相信吗？按理说，他们是不允许向非术师透露咒术界情况的……
不过，他也时常为这样的信息差感到有些骄傲。女友心情糟糕时，外散的咒力溢成的蝇头咒灵很容易就能被他解决，每当真绪认真地用眼睛注视他、脸上写满着崇拜时，他都会难免有些飘飘然。这样也不错。
前段时间，女友真绪联系他，说要回老家一趟，两人约会得推迟一段时间了。
和彦说好，问有什么急事吗？
算是吧，真绪在通话那头俏皮一笑：老家那边要定期举办祭典，我有幸担任巫女哦。
真绪离开的第二天一早，他收到由窗发来的邮箱。
和彦以为又是寻常的任务，迷迷糊糊一看——上边的信息赫然写着他女友家乡的地名。他瞪大眼睛，睡意全无。
邮件附上的视频画面里，是一个女人在拼命逃跑的模样。
他不愿确定。可当晃动的镜头放大至女人脸孔前时，最后一丝疑问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那赫然是真绪的脸。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
他接下了任务。而这次事件，和他搭伙的——
正是五条悟一行人。
五条悟。他思考着这个名字。咒术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的来头，从出生便闻名于世，据说性格相当狂妄自大……
……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他的话。
*
“所以，和彦在我们之前，已经率先来村子里踩过点。”太宰治面不改色，“并且说服了您，串通好演了一出戏。”
“是的……”
“不止如此吧？”太宰足以洞察人心的视线直直射进千鹤眼里，“既然要道歉，就拿出点诚意来啊。”
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少年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却让千鹤不自觉毛骨悚然。
她明明只解释了一部分前因后果，却好像由内而外地……被彻底看穿了。
女人不自觉转头看向旁边的几人。作为事件中心的白发少年似乎对来龙去脉一概不关心，只是支着脑袋懒洋洋地坐着，明显发呆的样子，看起来没怎么在听。然而就在她余光扫过去的那一瞬间，白发少年忽然抬了头，隔着墨镜看了她一眼。
甚至看不见底下的眼睛。但这视线确实犹有如实质，毫不客气地打在了她的身上。“继续啊。”五条悟说。
分明都还是孩子的年纪，气场却接近可怕。这就是咒术师吗……
“我——”
“夫人，”夏油杰客客气气地打断，“麻烦您把所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我们的同伴差点在这次事件里牺牲——”
“……真绪的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和彦说她变成了怪物，她就是我们害怕的白奇大人——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这要我怎么和大家解释，怎么和孩子讲，而且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说他回来村子后还可以和真绪说话，说真绪非常憎恨村里人，想要大家都去死……”
“他要给真绪报仇——”
我要给真绪报仇——和彦想。他每天晚上睡觉都能梦见真绪，被咒灵吃掉变成了怪物的真绪，苦苦挣扎着求他救救她的真绪，咬着牙要让所有人都给她陪葬的真绪……梦里真绪的脸一点点变成了咒灵的样子。
一定很痛苦吧……被咒灵吃掉。……要咒术师有什么用呢？真正遇上事情不还是来不及帮忙吗？嘴上说的自己很强，却只能在发生事故进行事后处理……凭什么是他的真绪？
他只要睡觉就能看见真绪。漂亮的、灵动的，还会指引着他该怎么做……
没关系。就算变成咒灵也不要紧，他爱着真绪，没错、没错，真绪想要杀了他们——真绪想要吃掉这些碍事的咒术师——
但是真绪会害怕。那个五条悟……真绪忌惮着他。就是因为这样真绪才不能出来和他见面。总是要躲躲藏藏着，总是只能在梦里短暂相聚，就是为了避免被他们抓到……
他得帮帮真绪。要削弱五条悟的力量……
他得帮真绪。
*
“和彦先生后来大概完全受到了咒灵幻境的影响吧……产生了自己和它能够沟通的错觉了。”回程的路上，夏油杰仍心绪不宁地望着窗外快速向后掠去的景色，“即使这样也还是让人感觉很生气……”
“要我说真的很愚蠢啊。”太宰在狭窄的车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简直可以说是愚蠢至极。以为在救恋人其实只是咒灵设下的陷阱，明明自己也是咒术师，人类被咒灵吃掉托梦给他复仇？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那种事不可能吧。”
“幻觉系咒灵确实很擅长于利用人心的漏洞。”夏油杰说，“悟。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五条悟困得打了个哈欠，“咒灵就是咒灵。就算会说话会蛊惑人，指望它拥有人类的感情，像正常人一样进行沟通就太看得起它们了。”
太宰治忽然往他那边靠了一点。五条悟毛绒绒的后脑勺顿了一下，然后也默默地将脑袋悄悄往他那边偏了一点儿。
“不是问这个啦。”夏油杰没注意他们的小动作，山路又拐过一个急转弯，“在想后续的处理……”
五条悟又打了个哈欠，人变成一张猫饼似的瘫下去，脑袋搁在太宰右侧边的颈窝，两个人的头发轻轻互相交错着，“想得太多了杰，”他闭上眼睛朝边上蹭了一下，“已经解决完咒灵了。剩下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了吧。”
这时，前排驾驶位、今天赶过来的新任辅助监督适时搭话道：“是的夏油同学，你不用太过担心……”他踩下刹车，嘀咕了句这山路怎么这么难走，后又继续说，“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大人就好了，你们祓除咒灵已经很辛苦了，不用考虑太多的。”
“而且，”这名新调过来的辅助监督不无后怕地说，“这次的咒灵等级被误判了，本来任务不应该交给你们做的……具体情况还得后续调查了才知道。不过，你们都能好好地活着回来，已经非常幸运了。”
……是啊。夏油顿顿地想，悟差点死在那里。他想到这又下意识扭头去看太宰。男生这才注意到五条悟似乎靠着太宰治睡着了，而太宰貌似也在一直盯着悟看……“没什么。”注意到太宰要看过来的样子，夏油率先脱口而出。“那如果有后续的进展，能麻烦您通知我们吗？”他重新转了回来，“那名辅助监督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呢——”
“这大概要看上边的判定了。虽然最开始动机不纯，但后续又受到了咒灵的影响。”男人专注地开着车，“需要的话，后边我会告知你们的。不过，能看出来他有问题，你们这群孩子也是很了不起啊。”
“很容易哦！”太宰忽然得意地说，“刚见面就怀疑他了呢！像这样缺乏导航、路牌信息又不明确的岔路，新岛先生你也开得十分谨慎吧？但是那个辅助监督非常熟练哦。起了疑心之后，再看他后来的种种行为，轻而易举就能发现啦。”
“……哎，”名叫新岛的男人意外了下，随即笑了，“你观察得很仔细嘛。我倒是有听说新转来一个很有潜力的学生……好像是姓什么来着……太宰吧？就是你吗？”
“是哦。”太宰治轻快地应道。
“年轻人们真是一个比一个优秀呢。”新岛往旁边早已睡熟在副驾上的女生斜了一眼，“你们两个也睡会吧？回程时间还要好久呢。到车站会叫你们的。”
六眼、治疗师、咒灵操使，加上无效化术式……
这届学生真是了不得的搭配呀。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