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问这个?”
程如箦微笑,并不回答,等着她的答案。
钟暾犹豫了。她仔细回想着,她印象里两人初见是在通往宿舍区的林荫道上。程如箦骑着车回头看她,没有注意到减速带,跳车时还被车擦伤了腿。
当时自己考虑她可能有些害羞,就装作没发现。那么对于程如箦来说,她们第一次相见,难道不是在宿舍吗?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吗?
所以她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半晌,钟暾挑了挑眉,反问她:“你觉得是在什么时候呢?”
程如箦听见她的问话,无奈一笑。这人又把问题抛回给自己了。
她拇指摩挲着长椅的扶手,转而凝视着钟暾的眼睛:“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钟暾被她问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对上她那冷静的目光,还有听着她认真时清冷的声音,感到有些不适。
“是开学那天你骑车回头看我,翻车那次吗?”
钟暾转回头,重新将纸折好,放进了衣兜。既然她非得问清楚,那随她好了。
程如箦突然没动静了。
钟暾等了半天没听见回复,偏头去看她。程如箦大睁着眼,漆黑浑圆的眼珠,呆滞着一动不动。她别在耳后的一缕碎发突然滑落,略微有些挡住了两人交接的视线。她没有伸手去捋。
所以当时她试探钟暾,她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钟暾其实是知道她们在林荫道上见过的。她为什么要撒谎?她的目的是什么?
“不是。”半晌程如箦摇了摇头,回答她,微微阖眸,垂下视线。她转过头看着湖岸参差披拂的柳枝,思绪也随之飞舞。“所以我当时问你,你为什么没有说实话呢?”
钟暾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纠结起这件事来,还有,她说不是。那她们在那之前还见过吗?她完全没有印象。
“看你整个人畏畏缩缩的,好像很害羞的样子啊……”钟暾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无奈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程如箦突然明白了当时钟暾进门前那审视的目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不动声色的细腻和温柔,暗藏其下的敏感脆弱……身旁的人,让她突然升起一种保护欲。
“还有,你刚刚说不是。那你在那之前,还见过我?”
湖边有风时不时扑面而来,四下冷冷清清,钟暾感到一阵凉意,她将衣襟拢了拢。
程如箦看她似乎有点冷,决定长话短说:“是的。今年的八月三十号凌晨一点,你在酒店……呃,跑步。”
其实逃命这个词更适合那时的钟暾吧。
“啊?”钟暾愣了愣,跑什么步?但是怔愣转瞬即逝,那个日期记忆太深刻了。第二天中午酒醒,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感觉,要没脸做人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钟暾突然坐直了身体,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盯着程如箦的侧脸,开始疯狂在脑子里回想,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身旁的人居然隐瞒了这么久,难怪她当时试探自己,问她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好啊,原来是黄雀在后。
亏得自己还替她着想,结果这个人……不声不响也就罢了,所以她现在提起来,是想干什么?
钟暾心思快速转动着,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离这个心思叵测的人远了点。
“你当时从消防楼梯跑下来,我刚好在等电梯,然后你,就出去了。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是啊,当时差点没被她吓死。
钟暾没有否认,她陷入了沉思。
一遍遍回想跑下楼梯后的场景,可是想不起来当时有遇见些什么人了。只是觉得,松了一口气,想要赶紧逃离这里,回家。
她当晚没有回爷爷家,就近回了市区。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衬衫歪歪扭扭,扣子全部错位了。裙子也是皱皱巴巴的。
她整晚都在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曲河星对着自己笑,笑着笑着突然又变成了另一个人,自己并不认识她。当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发现她与陌生的女孩赤诚相拥。
钟暾头痛欲裂,从纷杂的梦境中醒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用力地拍了拍,又捂住脸低下了头。
昨晚不是什么也没发生的吗,为什么,还做起了春、梦……还是跟不认识的人。她的长相完全记不清了,但是梦里的心情,竟然可耻的愉悦。
丢死人了。浑身酒气、颓废不堪。
她就是这样一副尊容在七月半的大街上跟鬼一样游逛,回到了家里的吗?而且,很明显,身旁这个人,目睹了自己的光辉事迹。
饶是以钟暾的脸皮,此刻都有种想要跳湖的冲动。
程如箦轻抿着唇,微皱着眉头,似是在斟酌着接下来说点什么好。
“所以……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钟暾戒备地双手抱臂,又往另一边挪了挪,不久又抽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继而仰面闭上了眼手掌覆住了额头,无名指无意识地轻搓着眉尾。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开学那一段时间程如箦的不对劲之处。
程如箦看出来她的尴尬无措,她柔笑着,轻拍了拍钟暾的肩示意她放松。
“你刚刚不是说前半段看不懂吗?”
“嗯?”钟暾移开手,斜眼看了看她。
程如箦脸上是真诚而温柔的笑,钟暾半信半疑,稍稍放松一点,她又取出了那张纸。
“这样啊……”钟暾又读了读,微皱着眉头,直觉字里行间好像不是在夸自己。
“你好像在吐槽我忘了你,其他的……还是,不知所云。”
程如箦再一次岔开了话题,钟暾便也越来越察觉出身旁这人的腹黑可恶。
“你的曲子我听过两次。”
钟暾:“嗯?”
程小四眼里水波粼粼,突然看过来,看得钟暾心一沉,不知道沉去了哪里。
她顾不上打捞,别开眼,有些烦乱地摆了摆手。“你讲话跟你发的球一样弯弯绕绕,我接不住,就不能好好说话,打打直球吗?”
“好。上周四晚上你在北操场树下的花坛边,也弹过一次。”
“……”钟暾有些呆呆地转回头看她,眼里满是疑惑的审视。“你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吗?怎么哪哪都能遇见?”
程如箦有些窘,上周四根本不是偶遇。
她轻咳一声,试图转移思绪,让即将涌上脸颊的热血流回去。
“所以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钟暾似乎隐隐看见地图末端亮闪闪的匕首,她等着她缓缓展开。“你接着讲。”
“我相信两个人的心是不会被距离拉开的,如果可以,那一定是她们根本没有彼此走近过。”
“嗯,请继续。”钟暾懒懒地回答。
程如箦没有介意身旁人的不上心,她继续讲了下去:“按我之前说的,如果交心的朋友是会互相倾诉心事的,那么反之亦然,对吧?”
“嗯。”钟暾又闭上了眼,用鼻音回答她。
就像第一次上体育课,她发过来一颗球,自己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她抽了一记——她又开始绕来绕去了。
“首先我应该向你道歉,虽然你并不知道,但是我始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钟暾来了点兴致,睁开眼,转头看她。
程如箦脸红了。啧,与开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后来想起你当时的样子,脑补了很多小剧本……就……”她站了起来,在钟暾面前站定,弯腰,鞠躬。
吓得钟暾立马坐直了。“诶诶!你站好。”
“哦。”程如箦乖乖站直,视线却闪躲着不去看她。
“你是不是还要说句私密马赛啊?”钟暾随口吐槽之后,觉得这样骂人有点不礼貌,偷偷地摸着木质长椅,心道“呸呸呸!”
“嗯?”
“没事。”钟暾挥挥手,点点身旁的空位。“你坐着吧。”
突然又发现了她新的点,又蠢又萌的。
钟暾问她:“你写了什么小剧本,给我看看呢。”她倒要看看,她写没写对呢?
“只是脑补……”身旁人弱弱地回复。再一次说着对不起。
“这样啊,你脑补你的,跟我说对不起干嘛,你不告诉我,我不就不知道了吗?”钟暾还以为她写小说呢,闻言有些失望。
“我……”程如箦憋红了脸,低下头,紧抿着唇。
钟暾不自在地搓了搓胳膊,光是看着这么个人在旁边她都感到一股纠结感弥漫过来了。
她挥挥手,把这无形的纠缠撇开。“好了好了,我不介意的,你随便脑补,别告诉我都行。”
程如箦:“……”
钟暾收好吉他准备回去了,她看了看程如箦,身旁的人脸上的血红还是没有消散,她好像在深思。
“你不回去吗?下午还有课呢。还有,谢谢你写的歌词啦,晚点有空我弹唱试试看。”
“那个!”
“嗯?”
“其实我很好奇,你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看见钟暾看她的视线快速地移开,脸也在刹那间红透了。
这人,图穷匕见了属于是。
钟暾眨了眨眼,将那些不该出现的画面撇开。她这一次直接沿用了程如箦那天晚上回答自己的答案——这个请恕我无可奉告。
过了片刻程如箦才反应过来,意识到钟暾虽然讨厌背英语单词,但是对于汉语的记忆能力绝对是一流的。
“那晚你问我的,我可以跟你分享。”
“可是我要是失去兴趣了呢?”
程如箦抿起唇,垂下视线,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钟暾看着她的发顶,突然有些心软。其实还是有点好奇的,但她转过脸不再看她。
一只胖橘突然从长椅后的草丛中蹿了出来,跳到钟暾的脚边,两人都被突如其来的黄色毛球吓了一跳。
它用脑袋蹭着钟暾的裤腿,走出几步又折返,换个方向继续蹭。
钟暾脸上骤然漾出三月晴天般的笑意,她俯身,撸起橘猫的头。
她撸猫手法纯熟,五指轻轻抓揉猫头,然后手掌缓缓抚平,沿着脖颈抚到猫尾巴。如此往复,间之以挠下巴,轻拍。大橘很快瘫倒,露出肚皮,呼噜呼噜地叫,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她又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猫条,撕开一个小口子,凑到猫嘴边,猫快速地舔动猫条。
看着这只胖成一团犹自胡吃海塞的橘子,和边喂猫边姨母笑的钟暾,程如箦从方才的黯然转为目瞪口呆。
这也太胖了吧……还有她,随身带着猫条的吗……
“这是我们学院的橘猪。”钟暾俯身,好心情地介绍它。她伸出手到橘猫面前,橘猫很乖地用脑袋轻蹭着钟暾的掌心。
她干脆把猫抱到了腿上,弯腰,对着它的脑袋猛地一吸。
程如箦看着身旁的景象,有种世界线错乱的感觉。
把猫又撸又吸好一阵子,钟暾终于心满意足。她脸上扬起笑容,舒服地抱着猫,转头冲程如箦一笑。
程如箦在那一刻只觉得头皮发麻,她觉得钟暾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的样子。
“你刚刚问我那晚发生了什么是吗?”
“哦,对。”程如箦听着她语气里洋溢着的愉悦,有些害怕地悄悄往另一边挪了挪。
“作为回报,你会分享你那天的经历?”
“嗯。”
“好吧。”钟暾五指在橘猫背上挠啊挠的,缓缓开口道:“那天晚上我和高中同学——哦,是女同学——我们在酒店喝醉了,她那天生日。睡前我有点事,所以就跑路了。”
钟暾说完坦然地看着程如箦。自己可是清晰明白地讲了前因后果的,她不是喜欢脑补吗?那她自己去脑补是哪一种睡前吧。
程如箦看了看她,钟暾神情坦坦荡荡,与先前羞红了脸的神色判若两人,不似作伪。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等电梯,她也觉得好像没必要问了,可能真的是很着急的事情。
程如箦也就老实地讲了那天抛下乐迟的经过。
她发现钟暾听着听着,皱起眉头有些烦乱,橘猪被她薅得想逃走。
“总之就是这样。那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了呢?”程如箦往钟暾的方向又靠了靠,伸出手指,试探着轻轻抚了抚橘猫的额头。
“你对交朋友有什么奇怪的执念吗?”
程如箦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