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午觉醒来总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室内昏暗，微光透过窗帘将空气染成雾蓝色，寂静又神秘。
钟暾睁眼，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缓了缓，终于想起来这里是宿舍。雾蓝色的忧郁涌上心头，在其凝结成雨云之前，不远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程如箦翻了个身，半梦半醒之间“嗯”了一声，又睡着了。
风烟俱净，世界复归温暖清澈。
钟暾爬起来，将枕头垫在背后，靠着墙一边醒着觉一边怔怔地望着对面——长发散落枕上，小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睡着了一动不动，好乖。
就连干坏事的时候也很可爱。
中午两人回来的路上串供了，然后一前一后回的宿舍。
“老大昨晚问我，你怎么喝醉了一个人回去……我说同学请你喝了一杯，你有些晕，就先回去了。”
程小四快走到宿舍楼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转头看着钟暾，有些尴尬地提醒身旁的人。
而实际上，昨晚程如箦望着钟暾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口，才转头去看那个男生，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男生被她看得心虚又羞愧，抱着托盘低下头。
简单地了解了下那天的来龙去脉，程如箦叹口气，又让他去忙了。一口喝下刚调好的酒，结账、出门、奔跑。
沿着来时的路去北大门，她仿佛闻到空气里残留的柠檬的气息，在冬日的夜里，有刺骨的清香。
她跑到北大门的街对面，钟暾正从衣袋里掏学生卡刷门禁。
于是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一路走了回去。
“你这是在跟我串供？”钟暾站在她侧前方，回头笑，指节轻扣一下程小四的额头，“你编的理由不怎么样。”
“是不如你思维敏捷，张口就来。”程如箦摇摇头。
“……”钟暾真想撤回刚刚那句吐槽。
“还有咱们不能同时回去。”她小声补充。
“你想得真周到，看来没少犯事吧？”
“我先回去了。”程小四不回答，溜挺快，钟暾只好慢慢走回去。
只是没想到，躲过了林言之的盘问，后面更是重量级。
“小三，陪我去下顶楼好吗？天气好我想晒晒被子，那个绳子太高了我挂不着……”尹清书坐在椅子上，端着水杯，品酒一般小口喝着温水，看着钟暾突然开口问。
这样晴朗温暖的冬天是很适合晒被子，要不是自己下午准备睡到天昏地暗，也加入晒被大军了。
“好啊，等我下。”钟暾先去自己的位子，从桌角顺了一小包湿巾揣兜里，然后将尹清书的被子团成一团抱着，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去顶楼了。
尹清书跟在她身后慢步踏着台阶，取下眼镜，从衣兜里掏出纸巾反复擦了擦镜片，戴上。
“就这儿吧？”
“好，帮我把兜里的湿巾拿几张出来，我先擦擦这个绳。”
尹清书接过一团被子，在一旁仰着头看钟暾反复擦试着晾衣绳。而后，将被子搭上去，理平整，拍拍打打。
“好啦，五点钟记得来收。下次晒被子要早点啊。”
“小三，我有点事想问你。”
“嗯?”顶楼视野很好，钟暾正想往右边走看看风景，突然回头看尹清书。一种不详的预感升起，她有些紧张，疑惑的脸色快要挂不住了，隐藏其下的不安颤动，极力伪装的面具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我还没问，你的表情怎么像是全招了。”
“啊？”钟暾眨眨眼，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有点苍白，该不会是刚刚吓的？
“那你别问了……”钟暾抬脚就想往楼道入口溜。
尹清书抓住她的手腕，带她走到天台边。四下无人，只有阳光舒服叹气的声音。
“诶，你跑什么。给你剧透下，是好事啊。”她踮起脚摸摸钟暾的头，然后站定，望着钟暾的眼睛笑着承诺。“就两个问题，你也可以不回答。”
钟暾听着尹清书的保证半信半疑，忐忑地站着等待受审。
“第一个: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问完顿了顿，抬眼看着钟暾，似是还在期待她的回答。
钟暾咬咬唇没说话，岔开了视线去看别处。心跳急促起来，她越发害怕听到下一个问题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尹清书微眯了眼，心里有了些底，她继续说下去。
“不想回答那就算了吧。第二个: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小四？”
尹清书说完紧盯着钟暾的脸，确保不会错过一丝一毫的痕迹。她观察了几秒，发现自己完全是多此一举。钟暾的反应太明显，根本不需要去观察。
她的身体在自己问完刹那肉眼可见地僵了僵，脸很快就熟透了，耳朵在日光的照耀下红得剔透，像石榴籽一般的颜色。
听见“是不是小四”那一刻，钟暾感觉自己好像被打了一闷棍，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胸腔里响亮的“咚咚咚”的声音。有人在自己耳边碎碎念:果然，表现得太明显了是不是？果然，大家都发现了是不是？小四也知道了吗？所以刚刚在湖边，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尹清书觉得自己也无需听到答案了，嘴角笑意扩大，连带着眼镜被往上挤了挤。她像是读懂了钟暾的惊恐与犹疑，轻轻地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别怕别怕，因为我比较喜欢观察周围的人……”然后时不时偷偷磕CP。
“她俩应该都没发现，你别担心。我不介意的，而且姐姐我啊，会帮你的哦。”
“啊？”钟暾倏地转头去看尹清书。
尹清书歪了歪头，两朵笑花绽放脸颊，冲她挤挤眼。
钟暾说不上来是惊喜还是惊吓，总之她放在衣兜里的手一直在抖，手心全是汗。她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自己这是被出柜、被接受、还即将被带飞了吗？
“啊什么，不愿意？”
“不是……那个，我都不清楚……”
“放心，有戏的。”
“啊！”钟暾顷刻之间大睁着眼看着尹清书，说不出话，无条件地相信了她。又惊又喜到想要一蹦三尺高，然后啊啊啊地土拨鼠尖叫，再跑上几圈。她眨眨眼，搓了搓手，期待地看着尹清书等她继续说下去。
“出息。”尹清书嫌弃地笑看她此时滑稽的样子——咬着唇憋着笑，脸还通红着，有些坐立难安，像被强制按在了课桌前听课的多动症小孩。
“你俩，刚刚在楼下密谋啥呢？还故意错开时间回来。小四中午饭吃到一半就跑了，是去找你了吧？”
钟暾老实点头。“你看见啦？”
“嗯，我在阳台喝水晒太阳——昨晚你找到她了？”
“嗯。”
“然后吵架了?”
“算是吧……”
“现在又好了?”
“嗯。”
“你回想下，小四有没有跟谁生过气、吵过架?”
钟暾想都没想就知道没有，难以置信地看向尹清书的眼睛。尹清书一脸了然地笑，继续道:“我现在看你俩哪哪都不对劲了。小四对你，好像格外关照一些……不过你嘛，还是稍稍收敛点，别整天五迷三道地盯着人家看。”
“哦，好！”
*
“我们定义一个整型变量a。”程如箦在白纸上写下「int a;」
“我们定义一个整型指针变量b……”程如箦在白纸上写下「int*b;」
钟暾满脑子都是她口中的“我们”、“我们”。图书馆很安静，程小四的头靠她很近，几乎是用气声在给她讲课，声音因而显得极度温柔。
尹清书中午的话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回放。她想起程小四之前对自己的冷淡疏远，甚至是愤怒，突然间觉得这些全都是对自己独一份的奖励了。
她一遍遍回想着中午她质问自己时，锋利的眼神、冰冷的语气、愠怒的脸色。
啊……
钟暾感到浑身都舒服极了，加之图书馆很暖和，她有种要陷入温柔乡的感觉。程小四的手指好长，好漂亮……嗯，左手上沾了点墨水，要不要帮她擦掉呢？
尹清书的告诫被她抛诸脑后，她的眼神复归五迷三道，望着程如箦握着笔的手，心思泛滥成粉色的海洋。
“指针变量存的是……小三？”她余光扫到钟暾的脸好像很茫然，探寻地看了看她。
“哦哦，存的地址，地址。”钟暾回过神，讪讪一笑。程如箦点点头，才收回目光，继续讲下去。
对面有人没忍住，鼻间溢出两声轻轻的哼笑。钟暾偷偷抬眼，尹清书抿着唇，刚好看过来，脸上是根本不加掩饰的嫌弃。
——「没眼看，收敛点啊你！」
——「这就收敛……」
两人无言地对视一下，都自然地收回目光。
林言之奇怪地看了眼尹清书，直起腰活动了下脖颈，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左手捏捏尹清书的后颈，才又继续埋头。
钟暾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凝了凝神，准备好好听课了。可是这声音实在太有诱惑力，坚持了小会儿她不自觉又沉沦了。她身上的香气，还有她白皙的指节，还有清晰完美的逻辑，秀逸的字迹……
钟暾想要把一秒掰成十秒来过。
到底不忍心占用她太多的复习时间，钟暾听了会儿便说自己懂了。程如箦不放心，连着问了她好几个问题，确认她应该真的是懂了，收起纸张，身体坐正，开始复习。
心情大好地翻开大物书，钟暾才发现，书比自己的脸还干净。她看看程小四，程小四好像在做高数作业。“小四，借大物书一用～”
程如箦停下笔，把左手边的大物书递给钟暾。
“thank you～”钟暾接过来，发现书里好像还夹了纸，也是笔记吗？
“你不是讨厌英语吗？”程如箦听见她小声而愉悦的回复，有些诧异地看她，复又露出柔软的笑。
“谁说的。我爱英语，英语使我快乐……”钟暾看她一眼赶紧翻书，左手撑住了侧脸。她有一句憋在心里没有说，憋得她有些难受。
程如箦为她的出尔反尔好笑，对于她为什么讨厌英语这个问题也就不那么好奇了。她目光再次回到草稿纸，写写画画。
钟暾又发现了新大陆——是说程小四上课经常在白纸上写什么东西呢，神神秘秘的。是思维导图做的小说框架，到处涂涂抹抹，字迹也有些潦草。
她偷瞄一眼身旁认真做题的程小四，快速地看了看，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她直接把书给我，说明她允许我看了。
笑容没有持续多久，钟暾便如遭雷击，手指僵住了，连带着，脸也垮下去，刚才羞怯的笑意全被沮丧和震惊所替代。
——「女主设定:XXX」
——「男主设定:XXX」
男主？男主？男主？钟暾默默阖上程小四的大物书，感觉今晚这书也要看不下去了。
一种失重感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她从温软的云端直坠冰窖。有冷风吹过，灌进领口，将自己浑身的热量都带走。寒意便如针刺，寸寸肌肤泛起点点细小的疼痛。
钟暾没想到偷窥的现世报来得这么快，不然她还能多开心一段时间，再多幸福地遐想一阵，享受一下这样心柔似水的时刻。而现在满脑子都是，她写的小说居然有男主？完了，自己这是爱上直女了。
眼神可怜又绝望地看了看尹清书，钟暾撑着脸兴致缺缺地翻了翻程如箦的笔记，最后整个人趴在桌上，完全泄气了。
从心柔似水到心如死水，只需要一个“男主”。虽然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在哪儿，但她想，至少这个人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程小四的心里，随着她文字的描绘，形象越来越清晰。
既是她的理想，或许有一天也会照进她的现实吧。
到那时……钟暾想象了一下程小四牵着男朋友的手，对她们几个笑笑——“我晚上不回来了。”然后两人转身离去。
酸到胃疼，钟暾眼泪花都泛起来了。不行，可恶，我反对，好烦啊啊啊啊啊！她想自己此刻一定是嫉妒到面目全非了吧，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头顶被指节轻叩了几下，钟暾趴着没有动。除了程小四，还能是谁？
她还生着气呢，谁也不想见。
指节的主人等不到回应，干脆把整个冰凉的手捂在了钟暾的后颈上。
程小四你好……钟暾被冻得一哆嗦，直挺挺坐起来，向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