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哪儿啊?”
“西北。”
夜幕下,方秉雪蹲在车前接电话,四周荒芜一片,路基外侧长着杂草,他看着掌心的一抹油污,表情嫌弃。
“……有没有忘记带厚衣裳?”
“香香带了没,我记得戈壁滩风沙特别大,脸一吹就皴。”
方秉雪笑笑:“放心吧秦老师,都带了。”
他这趟走得突然,没来得及跟家里说,更没解释自己走的甘南线,不会经过美丽壮阔的戈壁滩,但对方也没问,毕竟方秉雪是个刑警,出任务是常有的事,他妈在那边又叮嘱了两句,挂了电话。
这就是方秉雪要的效果。
年初那会,公安部推行了个【东西技术结对】政策,方秉雪既有传统刑侦经验,也了解基础物证技术,被选派出来精准支援,去往西北砾川县,进行为期一年的驻点出差。
要是跟家里提这事,肯定得鸡飞狗跳一段时间。
方秉雪先斩后奏,开着他那辆越野就出发,一路都在放刀郎的歌,沧桑沙哑的歌声里,方秉雪惬意地把胳膊搭在车窗上,心情舒畅——
乐极生悲,没到地方呢车就突然罢工,抛锚了。
眼看修不好,他也放弃继续较劲,给引擎盖放下去后,连抽三张纸巾擦手。
远处,水浪似的群山沉默着,风声呼呼作响。
方秉雪嘴里咬着烟,没点,懒散地倚在护栏上,半眯着眼。
其实他这次来西北,除了出任务外,还有件事。
小吃街那位卖豆腐的老太太去世了,是方秉雪给她办的后事,在医院的最后一天,方秉雪拉着她枯萎的手,说您放心。
他答应过对方,把骨灰带回西北老家安葬。
没想到出师不利。
先是眼睛莫名过敏,泛红流泪,然后是接应他的朋友临时有情况,打电话讨饶:“哎呦警察哥哥我错了,明天才能过去拖车,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行不——”
“怎么,”方秉雪挑眉,“看不起我?”
于他而言,这都不叫事。
所以那辆皮卡停下时,方秉雪给烟攥手里,笑得很无害。
“师傅,我车出问题了,能帮忙捎一截吗?”
他不客气地挡在路中间:“我给钱,就到前面县城。”
一个方圆脸的男人探出头,眼神狐疑:“你身份证带了没?”
方秉雪转身回去,他这车坏得突然,双闪都打不开,所以停的地方就比较偏:“带着了。”
夜风冷冽,夹杂着不明显的汽油味儿,方秉雪关好车门,刚往前走了两步,那男人就跟见鬼似的嗷了一声,果断地缩回脖子,一脚踩上油门。
徒留方秉雪站在原地,被飙起来的风刮得一脸茫然。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骨灰盒:“……哎?”
两秒后,方秉雪扯了下嘴角。
给这茬忘了。
半夜三更的,哪个司机见到骨灰盒不心慌?方秉雪只怪自个儿开车时间太久,脑子也跟着生锈。
但他也不可能自己搭车,把骨灰盒丢车上。
方秉雪没犹豫,直接给外套脱了,将那盒子严严实实地包好,才重新蹲在路边等车。
西北的夜静得出奇,哪怕有风声,方秉雪也觉得安静,他抱着的骨灰盒不算重,轻的,被怀抱沾染了温度,方秉雪向来顺风顺水,如今孤零零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界搭车,竟生出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眼睛还痛着,就把脸埋进臂弯里,隔着衣裳贴住骨灰盒:“您老人家显显灵,别给我冻死在这。”
可惜这老太太生前人缘不好,估计也没怎么积德,方秉雪在路边蹲了好久,可算听见动静,激动得一拍盒子站起——
没站起来。
坏事。
腿麻了。
他痛苦地按住护栏,脸都皱巴成一团,明亮的远光灯恰如其分地打过来,刺得方秉雪睁不开眼。
直到刹车声出现。
方秉雪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缓缓站直身子,盯着前方。
这次的司机开了辆面包车,下来后,压根就没看方秉雪一眼,径直走到车前,打开引擎盖,弓身探查。
从方秉雪的角度看过去,男人的个头起码有一米九,肩宽背阔,黑色短袖下是紧绷的肌肉,将肩膀和胸部撑出鼓囊,线条利落流畅,后脖颈到腰背的弧度很漂亮。
一开口,声音懒散,眼神却带着点凶相和无赖。
“保险丝熔断,发动机故障。”
“底盘也磕了,幸好没漏,”男人给机油尺擦干净,嗤笑一声,“怎么着,我给你修修?”
夜深人静,这人仿佛西北大地上冒出的野狼,尾巴无所谓地耷拉着,语气随意,姿态嚣张——毕竟两人素不相识,对方还没开口呢,他就自顾自地摸了遍人家的车。
方秉雪一手扶着护栏,另只手抱着骨灰盒,兀自装傻:“啊?”
男人双手撑在车前,打量的眼神很直白:“带钱没?”
方秉雪开口:“带了……需要多少钱啊?”
刚才的淡漠劲儿消失了,声音很低,软乎乎的,乌黑的头发被风吹乱,露出一双不谙世事的眼。
就好像他真的是个茫然的过路人,冲着坏了的车发愁,满脸无措。
“不多,你看着给。”
方秉雪这才伸手,在包裹着骨灰盒的外套里摸索了会,找出张纸币:“一百够吗?”
“八十就行,”男人毫不客气地抽走,“但我没带零钱……给你盒烟?”
递钱那么丁点的功夫,已足以看出对方手掌很大,几乎能盖住方秉雪的整张脸,掌纹干燥清晰,粗粝的茧子布在虎口和指尖,铁钳一般。
方秉雪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摇头:“可是……我不会抽烟。”
“我去车上给你找找,应该有二十。”
话是这样说,男人却纹丝不动,没有半分要回去找零钱的意思,方秉雪也安静地站着,他眼睛过敏,这会儿又开始疼,一圈儿都红着,看起来特像被人欺负了。
约莫过了七八秒,男人才勉为其难似的低头,从衣兜里掏出个钱包,抽了两张十块出来。
方秉雪接了。
男人拿了钱就转身,从面包车上拎了个工具箱过来,方秉雪背靠护栏,看着对方熟练的动作:“师傅,你正好是干修车的吗?”
“不是。”
“这样啊,”方秉雪说,“我还想着能留个手机号……你贵姓?”
男人给引擎盖阖上了,没回头:“放心,不坑你。”
方秉雪顿了下,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职业病犯了,没辙。
但对方不再回答了。
直到一枚螺丝帽滴溜溜地转到脚下,方秉雪弯腰,给这玩意儿捡起来,他对车没啥兴趣,有了就开,坏了就修,不知道自个儿的越野犯了什么毛病,还需要动这种小零件,但方秉雪没问,自然地走过去,递给对方。
男人也自然地接了,掌侧已经沾上了汽油污渍:“好了。”
方秉雪真诚道:“行,谢谢啊。”
“周旭,旭日的旭。”
“……哎?”
天地空旷,方秉雪坐进驾驶室的时候,那辆面包车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走夜路时给陌生人修车,只是举手之劳,还不至于提什么信任或者胆大包天,连名字都不必交换。
萍水相逢,真有些危险的荒诞感。
方秉雪的指尖点在方向盘上,表情纠结。
那个叫周旭的男人,没擦手!
还沾着油污呢!
刚才,他的视线就没离开对方,职业习惯,见人先打量,给外貌穿着都在心里过一遍,正因如此,不少刑警的眼神很锋利,看谁都像犯罪分子,但方秉雪不这样,他不动声色地盯人时,所有的杀机都掩藏在柔软的眼神里。
没办法,他这张脸长得太有欺骗性。
漂亮嘛。
漂亮的方秉雪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算了,修的不赖,”
骨灰盒重新放回副驾驶,他调过座椅,又用一条围巾在前面挡住,防止颠簸:“那咱继续走吧。”
踩下油门,方秉雪的心情好了许多,数分钟前他的确警铃大作,毕竟周旭那样的个头和气质,特像身上背着几条人命。
不是说长得丑,月色明亮,方秉雪看得清楚明白,浓黑眉毛单眼皮,鼻梁高挺,再加上偏黑肤色和健硕体格,是种很桀骜的英俊男人味儿。
就是心黑手硬,差点昧下他二十块钱。
“什么素质。”
方秉雪半开玩笑地啧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继续开,但他的素质也好不到哪儿去,理直气壮地把出行的意外,全归到了人家老太太头上。
反正人不在了,没法从骨灰盒里跳出来骂他,所以一路上方秉雪只要困了,或者无聊,就跟她说话。
“看吧,您卖豆腐整天缺斤短两,回家路上就不顺,可怨不着我。”
这老太太的孙子是他抓的第一个犯人,刚成年,跟着人打劫出租车司机,被方秉雪亲手送进去了,戴上手铐才后悔,哭着说我奶奶七十多岁了,身体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方秉雪没多说什么,但习惯了没事过来看两眼,买块豆腐回去,那老太太脾气不行,人缘和生意都一般,节俭惯了舍不得电费,小门面房里黑黢黢的,几次灯泡烧了,都是方秉雪过去给换的。
他没提自己身份,就一次下班回家忘换便装,切豆腐的时候老太太抬头,目光在他警服上停着了。
方秉雪没动,安静地让她看。
老太太还握着刀,顿了会儿,继续低头切豆腐,一言不发。
但从此之后,只要方秉雪在她那买豆腐,都明显缺斤短两了。
给方秉雪气笑了。
老太太不问,他也不说,还是隔三差五地过去,后来老太太住院的时候,谁都不见,只点名要见方秉雪。
从枕头下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万块钱。
方秉雪愣了。
“拿着,”老太太已经快说不出话了,“我捐给娃娃的,最后一份……也有你的。”
她这辈子最痛的就是没给后辈教育好,所以,孙子入狱后,她每个月都要往山里学校捐钱,方秉雪知道这事,沉默地站在病床边,听着仪器机械的滴滴声。
最后一笔捐款,捐赠人,她加上了方秉雪的名字。
“看您这心眼子多的,我买的豆腐又不值几个钱。”
方秉雪用力握住她的手,笑着:“即使不这样,我也会平平安安给您送回老家的。”
大夫过来看了会,冲方秉雪摇了摇头,消毒水味儿中,昏迷许久的老太太突然睁开眼,很欢喜地看方秉雪的脸,朗声道:
“西北好啊!”
方秉雪也跟着说:“嗯,西北好。”
“我得回去,我得睡那,”她说着就唱起来,嗓门嘹亮,“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
深夜,越野车驶在西北的路上,速度很快,月亮都要撵不上。
千山万水,方秉雪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