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那话倒是躺下睡了。
万嘉旅哪里睡得着,面前的篝火堆已经灭了,一点点暖色的光都没有了,暖气儿也从这会儿慢慢回降,整个底下废墟又陷入无边的灰暗。
他的手表已经被砸烂,看不出来时间,他又按了按手机,手机也没有给他一点反应,他开始暴怒地反复去按开关键,同时又去看音量键,试图让手机大发慈悲地开机。
纪榆的话让他有十二万分的胆寒,纪榆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直接让这个地方再次陷入冰窖。
万嘉旅得稍微稳定住他一点,他在脑子里思索了半天纪榆从前的性格,又考虑了一下从前追他的过程,想了一下他是怎么把冰山化了的,找了一些锚点之后他又开始了。
万嘉旅开始扔东西,扔东西来制造一些声音,但是扔出去落地的声响还是会让他瑟缩,“纪老师,你...你吃东西了吗?”
“这里,晚上多少度啊?”
“那个,从前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吗?”
“你,你跟我说说话吧。”
等待万嘉旅的只是没有边际的静音世界。他好似无需喘息,也无需转身,他就像一具尸体一样在那儿躺着,万嘉旅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躺着。
太心慌了。
“纪老师,”万嘉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没睡觉对不对。”
他实在恐慌,刚刚他捡到了食堂做饭的袋装黄酒,不知道几毛钱一包,脏兮兮的,万嘉旅此刻只觉得他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让他的脑子不要那么乱。
刚刚被纪榆说完之后他真的不敢想,活活等死是什么感觉?
他做错了什么?
他来这里送爱心物资而已!
老天到底长没长眼?
他咕嘟咕嘟的就往嘴里灌,这黄酒一股子工业乙醇的味道,但是万嘉旅还想多喝一点,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酒,一包都被他挤得干干净净,而他在空中说的话再也没人回应他。
“纪老师,”万嘉旅觉得酒壮熊人胆是真的,因为他此刻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他咄声喊道,“你他妈到底能不能跟老子说话!”
万嘉旅的怒火像轻飘飘的棉花,最多能让纪榆用小手指掏一掏耳朵。
万嘉旅感觉再这么坐着下去他会疯掉,现在头上的一颗沙砾掉下来他都觉得巨蟒过山峰会出来觅食,它浑身都是钢铁一般的鳞片,将这小小的破烂房子毫不吹灰地绞杀在腹中,腥臭的粘液将人类的躯体肢解,从它口腔就开始嚼烂出甜腥的血,穿过他长长的腹腔,最终的万嘉旅变成一坨被蛇拉出来的粪便,警察取他的样本都要捂住鼻子。
万嘉旅伸着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说来好笑,他这个人头一次敬畏自然,“纪,纪榆,你在哪里,你说句话行吗?”
他只有一簇微弱的打火机的火苗。
“纪,纪榆我,我想跟你坐在一起,我真的不行,我害怕,”万嘉旅费劲的往前走,他看见了他刚刚摸到过的肉,是半扇猪,肚肠都还在,黑乎乎的粘稠成一团,整个猪的胃都吊在外面,而且味道可大了,这也比人的尸体好不到哪里去。
万嘉旅拖着残腿只是往纪榆的方向走,“纪榆,真不行我给你道个歉呗,我...”
纪榆一声不吭,任由这个人伸着手只打着一只打火机从面前过去,哭哭咧咧的往前走。
“纪老师你说句话,”万嘉旅不敢再靠近那半扇猪,感觉走到了他刚刚没来的地方又开始摸过来,“我错了,我错了。”
纪榆在黑暗里轻笑,像看一场联欢晚会的小品。
万嘉旅在看不见的时候耳朵好的出奇,摸回来又瘫在纪榆的边上,小心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干什么。”纪榆冷冰冰的发问。
是人的味道,是活人的味道,不是刚刚的弥漫的死猪的味道。
万嘉旅哆嗦着又扣住了纪榆的手腕,“别,别走...”
“我真的错了,”万嘉旅抓着他的手,“我找不了东西,我的脚也很痛,可能是断了,我...我...”
纪榆在黑暗里偏头,“你需要,我就得帮助你,谁规定的呢?”
“我...”万嘉旅死死的抓着纪榆的手,“我怎么跟你认错才行呢...我饿啦...纪老师,我脚好痛,我们到底也是,也是在这里同生共死了呀...”
万嘉旅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
从前只要他一这样,纪榆就一脸没办法的样子,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起来又笨又呆。
“用不着,”纪榆冷漠的甩开,“吃的东西就这么点,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给你任何一点。”他的声音好冷,态度坚硬,“要吃,你自己去找。”
万嘉旅都已经低头了。
他是不是是事情拎不清啊?
万嘉旅面对他这样的态度不爽得要死。
但是现在又没什么办法,他拖了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想往身上盖一盖但是又觉得自己要风度也不要温度,都这个时刻了他还在嫌弃这东西好脏,一股子霉味儿。
万嘉旅闭着眼睛打算睡一会儿,等天亮了正常救援也该安排上了,只要这儿不是地震了总会开始救援的,什么消防员搜救犬之类的都会来,实在不行他们也会打通补给线,这就是一个二层小楼,塌了也不至于能把他俩弄在里面饿死。
纪榆就是在这里吓唬自己。
半扇猪的血腥味还在飘摇,也可能是心理作用,万嘉旅睡也不好睡,一脑子都是那翻出来的猪大肠。
也许是精神刚刚被集中刺激,也可能是目前没有比睡觉更好的办法,他还是阖上了眼睛。
——
时间在一声声咳嗽与臭味里流逝,万嘉旅再醒半夜的十二点十五分。
日历翻过去一天,万嘉旅身上的疼痛更是加剧,他现在又饿又渴,又冷又疼。
他蜷缩在角落,刚刚的黄酒让他腹痛,他感觉自己整个胃都开始痉挛,伴随着一阵阵颤栗的疼痛,他捂着肚子,犹豫了几次还是开口。
“我好饿。”万嘉旅可怜巴巴。
纪榆没理他。
“我也好渴。”万嘉旅慢吞吞地用打火机照着走挪过去,他也不动,就背靠着一块木板坐着。
万嘉旅扯了扯他的袖子。
纪榆翻了个身过去。
万嘉旅见他没太大的抗拒,就摇晃着他的手臂,“纪老师,我...饿啦。”
纪榆还是不说话。
万嘉旅自顾自蹲在白色的烂框子边上,里面有一些食盐,萝卜干,快过期的牛奶跟村镇上过年才熏的腊肠,一个也不想吃,他想吃热的。
“纪老师,我不想吃这些,我想吃热的,我有肠胃炎你知道的,我要冻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纪榆冷冰冰的。
“你弄点热的给我吃呀,”万嘉旅开始佯装轻快地跟他说话,“反正你又没睡着。”
“万嘉旅,你不觉得你自己不要脸吗?”纪榆疑惑的说。
“我他妈就是饿了,我饿了怎么就不要脸了,这儿不是就咱俩吗?”万嘉旅慢慢地靠近纪榆,佯装乖巧,“纪老师,有什么账,咱两出去算行不行?”
“不能。”纪榆还是那样。
万嘉旅却伸手去摸,摸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去抓他,“纪老师,差不多得了呗,我好饿,快点,你给我弄吃的,我要吃热的,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给我做的东西 ,可好吃了。”
万嘉旅吞了吞口水,摇了摇他的手,“好不好,纪老师。”
纪榆的笑意在深夜里看不见,他起身,伸手,“打火机。”
万嘉旅小心地递过去,看吧,还不是说几句软话就给他安排了?
跟我玩。
纪榆在此时升起了篝火。
他蹲在那里,毫无感情的往火堆里面扔木头。
土豆在山里常见这儿也有,纪榆往篝火里面扔了两个土豆,搪瓷的杯子被铁棍吊着,里面有水,远处的半扇猪被篝火照的忽明忽暗,那黑色的肠子在动态的篝火下似乎还在跃动,万嘉旅不敢看,一看就恶心得想吐。
他往纪榆身边凑近了一点点,并拢着腿抱着膝盖,“纪老师,你真好呀,我要多吃点。”
纪榆一下子笑出来,在篝火前面点着头,“行,你多吃点。”
万嘉旅说,“那肯定啦,你别说,我觉得在纪老师身边才最舒服,你最会照顾人。”
“是么。”纪榆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又扔进去两个土豆,用棍子戳住了翻滚。
“那肯定啊,我现在觉得热水才是最好喝的,”万嘉旅说,“你这个杯子洗干净没有,你洗得干净一点,要么这杯倒了,你再烧一个。”
纪榆也不跟他说话,就是呆愣楞地在那烤着土豆。
“我脚被砸坏了,不然我也能跟着你一起干活儿,咱俩互相照顾,”万嘉旅一屁股坐了下来,伸着手在前面烤火,“你一照顾我吧,我就觉得...”
“都过去了。”纪榆接话道。
“唉,还是我纪老师,”万嘉旅惬意起来,撞了他的胳膊一下,“要不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不?”
“嗯。”纪榆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便再也没有管万嘉旅说什么了。
火焰腾地一下往边上炸开一点儿,吓了万嘉旅一跳,他本能地抓住了纪榆的胳膊,“草,吓人呢,给我留点疤可真完了。”
纪榆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万嘉旅的眼神瞄到纪榆弯曲的右手小手指,“你这手怎么了?”
“没怎么。”纪榆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纪老师,这外面你猜着大概是怎么了?”万嘉旅相比他的身体更关心自己,“大概什么时候能来救援啊?”
“这儿,大山边,盘山路,山体滑坡是肯定的,”纪榆仰了仰头,“救援时间不好说,外面的受灾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黄金救援时间错过了,死在这儿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
“哦,”万嘉旅说,“没事,你在我边上我不怕。”
万嘉旅挤出了一个笑容,在橙暖色的篝火下看着就是能让人在寒冬废墟里心里升高一点点温度。他对自己的颜值倒是足够自信,现在也是缓和一些关系了,万嘉旅的音调也跟着软和起来,“能吃了吗?饿呀。”
“还没,你再等等。”纪榆还是那样翻着土豆。
“哦,行吧,我还没有这么长时间的没玩过手机呢。”万嘉旅抱着膝盖撞纪榆,“现在觉得玩不了也挺好的。”
纪榆并不回应他。
“好香啊,”万嘉旅其实还有点儿想纪榆给他处理一下脚踝,他有点痛,裤脚摩擦着更疼,鞋子涨得发麻,他自己又弄不了,“纪老师,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你上哪儿过啊?”
“跟你在这儿过。”纪榆把黑糊糊的土豆从篝火里扒拉出来。
“这么想跟我过?”万嘉旅揶揄了一句,“我挺难忘啊。”
“嗯。”纪榆低头在剥土豆跟碳一样的皮。
“还剥好给我吃?”万嘉旅说,“纪老师真客气。”
纪榆噙笑,“嗯,剥好给你吃。”
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旺盛的暖流,赶走乔装靠近的野鬼,小小的火焰根本蒸发不了灰色瓦楼潮湿的气味,却莫名好像艰难的处境会在雨季里生出短暂的春和景明。
“谢...”万嘉旅刚好伸手要去接过。
“啪——”
一巴掌甩在万嘉旅的脸上。
纪榆将土豆往地上一丢,土豆滚了一圈灰,刚刚金黄色的腾腾热气的土豆在这时候滚成畜生拉的屎球。
“吃吧。”纪榆双手压着膝盖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