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榆呆呆着盯着那刻字的书桌,他也曾有一张,在那个贫穷的家里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五年前万嘉旅花费了大半天只钓了一条小鱼,好像是条小鲫鱼。
回去的时候万嘉旅说要去车上睡一觉,摆摆手走了,纪榆去看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有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到处炫耀他的儿子,是他这个大字都不识的没文化的老男人生出来的龙儿,他的龙儿总是沉默不语。
“我讲了,我老纪的种不孬!”父亲在新的宅基地上发香烟,红砖头与水泥砖已经开始运往这里,拖拉机的黑色的烟呛鼻,但却是他父亲觉得最好闻的味道。
要盖新房子,父亲在还未有地基的光秃秃的泥面上畅想,“我讲,这里得要院子,我儿子以后要开小车回来,灶要垒上,我做那个酒的缸子放口头。”
“爸。”纪榆轻喊了一声。
万嘉旅送的棉袄纪父已经穿上了,袖子还有点短。
“没陪小老板去玩啦?”纪父得着空子就得强调一下。
“他累了。”纪榆说。
“你处好关系嘛,”纪父有了钱,说话也变得硬气起来,“你跟你这个朋友,好好处。”
纪父点了根烟,他从前都舍不得散烟的,现在耳后也别着一根。
纪榆盯着父亲手上的烟看。
他父亲似乎从前只有去酒席的时候才能有这种规格的烟。
纪父瞧着纪榆,不知道误会了什么,掏了一根示意给纪榆。
自己的父亲给自己发烟,纪榆没明白这算是什么意思。
在中式亲子关系里,父亲的递烟约等于交接,交接重担。
重担很重,烟又很轻。
“男人家的,你那个朋友,你看看大大方方的,”纪父将烟塞进纪榆的手里,过来一步,擦亮了火柴,进纪榆不要,他踩灭了火柴,“看着还比你小。”
“比支书的儿子都有派头,”纪父深色的皮肤有点老了,皱巴巴的又是深色的,新棉袄他似乎是很宝贝,掸了掸袖子,用力将歪了一辈子的脊梁直起来,“我们穷人家要碰到贵人要运气的,你不要耍脾气,小老板有什么不对的,你不要跟他讲道理。”
老父亲开始传授他自以为很通透的人情关系课程。
纪榆不想要烟,想还给他爹,没拿住,掉在地上,沾了一点点脏水。
“好东西你一点也不懂,”纪父赶紧蹲下捡烟,有点心痛,在衣服上掸,“你那个小老板有的是钞票,你脑子灵光一点,你跟得牢一点,你跟牢了你自己不要吃苦你还能帮一帮家里头的人。”
到这儿,纪榆的不爽终于找到了关键。
纪榆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有小卖部的女人叫父亲去打麻将,这似乎是他人生荣光的时刻,他扭扭捏捏的叫人拉着走了,有点打情骂俏那意思,眼睛里面要是有骨头,这会儿都要开始痛。
纪榆再回去看万嘉旅的时候发现他没在车上,他疾步去二婶家找,也没看见他。
纪榆开始给万嘉旅打电话,天快要黑了,他可别在这里迷路了,但是万嘉旅没接,有钱的少年丢失在这贫穷的山村,纪榆的感觉很不好。
纪榆有点儿不习惯喊他的名字,去想他有什么地方能去,他也试探性了喊了几声,声音也不大,他碰到人也问了,穿得蓝衣服那个男孩子去哪里了,最后转来转去,最终找到了万嘉旅是在他家已经被推平了的老房子处,一堆黄泥巴上。
“你怎么过来了?”万嘉旅蹲在那里,不知道要摆弄什么,手上脏兮兮的,他的帽子还戴着,帽子上的小羊歪了,鞋子上也沾了不少泥巴。
“你干什么来了?”纪榆问。
“你看!”万嘉旅从边上扯处一块板子,是被压塌了的书桌,上面被小刀刻得乱七八糟,“纪老师,你的书桌诶!”
“有什么好看的。”
“我检查一下,我们学校的那些男的会在书桌上刻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我看看纪老师刻了没有。”万嘉旅揶揄,“看看纪老师的心思有没有都放在学习上。”
“没有。”
“唉,确实没有,”万嘉旅看了半天,神秘兮兮的说,“我其实还找到好东西了。”
“什么?”
万嘉旅摆摆手,泥点子连他的运动裤子上都溅到了,两个人蹲在倒塌的废墟上,“纪老师,你过来点。”
纪榆往前了一步,万嘉旅小声说,“纪老师,你看。”
万嘉旅从书桌下面翻出来的是纪榆的奖状,好多都已经沾了水跟泥,脏兮兮的,有的是贴在墙上,后来纪榆大了,就不贴这些东西了,被收成一沓,胡乱的用塑料袋套起来。
万嘉旅展平了纪榆的奖状跟获奖证书,“纪老师,这些东西怎么能不要呢?你不要我要,这多厉害呀,我就没有,我五年级的时候我爸送了超市购物卡,不知道送了几千,给我换了张三好学生,就那么一张,你看我给你按年分好了,这东西真不能丢。”
纪榆记得当时拿回来的时候,纪父问,“这个能便宜学费不?”
在答案是否定的之后他好像就不怎么管了。
这里的人的一生是被安排归置好的,读几年书,省的出去瞎闹,接着就是下地干活儿,要不就是出去卖力气,等差不多年纪了就娶个女的生个孩子出来,传宗接代的任务就完成了。
纪榆约摸是在初中之后他的父亲对他上学的事情稍微上心了一点,毕竟纪榆的学习成绩实在优秀,学校的老师都一再跟他父亲强调,一定要供他读书,以后会有好前程,换句话说,他会挣很多钱。
说的容易,供一个孩子读书哪有那么简单。
“纪老师,”万嘉旅的声音将纪榆的思绪拉回来,他卷起了纪榆的荣誉证书,“别觉得伤自尊啊什么的,穷人的自尊,没必要当回事。也别觉得我看不起你,我就是看得起你我才这么跟你说。”
万嘉旅盯着纪榆的眼睛,“你想读,我供你。”
纪榆的手被他藏在后背,在此刻却不住的想要发抖。
他自己明明都知道,他不可能让万嘉旅供他上学,他已经都欠了一笔钱,这笔钱短时间之内都已经还不清楚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面前的路连是不是泥泞都看不出来了,山风有点冷,让人打寒颤。
“不用跟我说现在的答案,”万嘉旅起身,他的手里拎着纪榆的证书,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嫌脏,“我跟你说的这个事长期有效,现在呢我再给我的纪老师上一课啊。”
“想要促成一件事情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但是拒绝一件事情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所以除非你觉得一直不可能发生意外,不然拒绝还是三思之后再做。”
纪榆比万嘉旅年长五岁,但是他除了在读书在其他的时候时常让纪榆觉得他理性又匪气。
少无适俗韵在他身上不符合,他言语无常,无关尊重,却暴力地抚平纪榆那些奇怪的敏感,用尖锐的剪刀裁碎他逃避现实而装出来的不屑,说人话就是,来个不大大方方看不上你但是真的愿意帮你的人反而一点儿也不讨厌。
忽有老鼠逃窜,万嘉旅吓了一跳,“我草!有老鼠!”
“走吧,别让它咬你,有毒。”纪榆撑着膝盖起来转身走。
“嘿,像松鼠呢。”万嘉旅盯着那跑掉的老鼠,“这天儿还有这么大老鼠吗?”
“纪老师,你知识渊博,会老鼠话吗?”万嘉旅笑问。
“老鼠...话?”纪榆不解。
“嗯,老鼠话,没听过?”万嘉旅瞧他的时候像逗小孩儿。
“你会?”纪榆问。
“会,就是带口音。”万嘉旅问,“听吗?”
“你说。”
“嘶,老鼠其实嘴特别碎,话特别多,但是我只能大概想起来一句了。”万嘉旅似乎有点为难。
“是什么?”
“Bell'amore mio。”
“这是...什么意思?”
“意大利口音的老鼠话,在米老鼠动画片里十三集。”
“这是什么意思?”
“「我美丽的爱人」。”
万嘉旅叼了根烟,在袅袅的烟雾里看着纪榆。
纪榆似乎没有听到过男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肉麻的话语,他滞在原地,耳尖有点发红,山风更烈。
万嘉旅踩着碎瓦往前走,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当时看的时候想着以后用来撩我喜欢的人,但是还没用上,主要是一般也不会有老鼠这种话题出现。”
万嘉旅叼着烟插着兜,扭头看停留在原地的纪榆,“纪老师,怎么还不走?”
“啊,我知道了,”万嘉旅叼着烟洋洋自得,“被我的学识惊艳到了,也是,万哥当时就想了,这撩撩人应该好用,看我纪老师...现在这样子,嘶,效果还行。”
“饿了,回去吃饭。”万嘉旅都走出好几步,纪榆还没有跟上来。
“走啊。”
“还要我请你吗?”
他勾了一抹狡黠的笑,歪头看着纪榆,“我美丽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