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为伴,颜笠一夜无眠。一个念头渐渐萌生,久久挥之不去。
待晨啼破晓,露浓霜渐,颜笠就出了房门,去见刚刚正在洗漱的柳曦。
嘉和帝已经动身上朝,柳曦独坐在窗前,对着铜镜挽发。
“怎么这么早来了?”铜镜映出颜笠的身影,柳曦转过身来,笑望着她。
“奴婢……奴婢有事……想求娘娘……”明明来之前攒好了所有的勇气,临脱口时,还是会紧张。
“不急,慢慢说。”柳曦缓缓道。
柳曦的平和似是给了颜笠鼓舞,颜笠壮起胆子,直言道:“娘娘,奴婢想去尚书堂!不去尚书堂也成!娘娘可有法子,让奴婢……能在宫中做点事……”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嘀咕得好像只有自己能听见。
在天水牢时,面对刑罚,面对生死,她能不惧地跟着崔云走,迈出那扇罗生门。
可现在,心中有了牵挂,人愈发胆怯了起来。
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柳曦并不惊讶,而是问她:“为了翁渟?”
“翁渟”二字犹如心雷,劈开了颜笠所有的伪装。
“是,我想帮一帮他。”颜笠没有否认。
“可是颜笠,你来明鸾宫是翁渟向陛下求来的,而今你又求本宫,会显得君如戏言。”
柳曦的一番话着实朝颜笠头上泼了盆冷水。她头脑一热便怀着满腔热情来求柳曦,却忘了自己和翁渟的背后,早已千沟万壑,非可任性妄为。
颜笠蔫了头,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
“不过,本宫愿意帮你们。”柳曦笑道。
颜笠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柳曦:“娘娘……”
“本宫同你说实话,想来你也能猜到几分。本宫留你,有拉拢少师之故,你在这,少师就定会站在陛下身旁。同样,本宫也可帮少师护一护你。”
“奴婢知道。娘娘,奴婢情愿,只是想陪陪他。我想陪他走他要走的生死,这样,他也许就不孤独。”
“他一个人艰难地活了这么多年,以后更是阻碍重重。我只想陪他走这一段,不愿他一人独自面对这些。”
柳曦望着她,仿佛在看另一个影子。
那个被困于囚笼中的影子。
柳曦淡淡一笑,看向窗外蠢蠢欲动的春意,她心一软,点头答应:“本宫帮你。”
颜笠松然一笑,肩上似是卸去了千万斤担子,不住地笑叹着。
“去接朝铭去尚书堂吧。但是翁渟为了你废了番心思……”
“奴婢会同他解释的。”
“去吧。”柳曦温和笑着。
翁渟早早地候在尚书堂门口,眼见着齐朝铭和翁渟一同走来,微微一揖:“见过殿下。”
“少师!”齐朝铭咧着嘴,笑呵呵的,“我同你说个好消息。”
“什么?”
“颜姑姑去了尚宫局,母后让她兼顾尚书堂,日后颜笠就是尚宫局的司闱。”
翁渟脸色骤变,齐朝铭没有察觉,晃着翁渟的手道:“少师!快恭喜颜姑姑。”
颜笠被翁渟盯得发怵,埋下头去,低声对齐朝铭说:“殿下先进去,我和少师说些事。”
“好,朝铭不急。”齐朝铭意识到二人间尴尬的氛围,赶紧溜走。
待齐朝铭离去后,翁渟立刻问道:“阿笠,为何?”
短短四字,颜笠却答不上个所以然来。
“你明知我为你做的打算,为何还要往火坑里跳?”翁渟语气不重,但听者有心。
颜笠后退一步,避开翁渟的目光:“你让我信你,那你就不能信我吗?”
翁渟愣住了,突然意识到情急之下自己说错了话。
“我不是……”
“我知道你担心我。”颜笠打断了他,“但是翁渟,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一个乐意退缩的人。你送我离开枫栖殿是迫不得已,可我想和你一起面对未来的艰难险阻,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本以为我已猜到了全部,没想到你和陛下还有一步棋。翁渟,你用一把火换来了重新站在世上的机会,我很惊讶,同时为之鼓舞。那夜大火,郑贤都没有放弃机会来陷害你,我不得不害怕,也会更想来护着你。”
翁渟紧紧地盯着她,释然一笑。他低估了颜笠的勇气,又或者说,他被担忧蒙了心,忘了她的胆魄。
“你笑什么?”颜笠问道。
“我笑自己的蠢笨。”翁渟想起自己才刚跟陛下提及,自己要低头。
果然要低头。
颜笠虽然没懂,但没有深问,“那便说好了。”
“都听你的。”翁渟笑着答,“我甚至有点欢喜,你能来到我身边。”
他弯下腰凑近瞧了瞧颜笠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
颜笠双颊瞬间涨红,害羞地低下头,止不住后撤。
“殿下还等着你,别耽误了。”
翁渟低头笑了笑,转过身进了尚书堂。
齐朝铭早已乖乖坐好,等着翁渟。
“少师心情可是大好了?”
翁渟滞住,温柔地问:“殿下何以看出?”
齐朝铭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昂起头:“少师进来时,嘴角都是笑着的。”
是吗?
翁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好像真是如此。
他假装生气,略带怒意:“殿下心思都用在这些上了。”
“少师莫怪,朝铭日后不会了。”齐朝铭怕翁渟真生气了,连忙爬下椅子去拉翁渟的衣袖。
翁渟俯下身,思考了会,“臣教殿下一句诗好不好?”
“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你下学后见到颜姑姑,就告诉他这个。”
齐朝铭跟着复述了一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少师我背的可对?”
“殿下聪明。此诗还有几句,我们日后再学。殿下今日品其对仗与韵律即可。”
下了学堂,齐朝铭牵着颜笠的手,兴奋道:“颜姑姑,我今日学了句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颜笠吓得顿住了脚步,忙问道:“翁渟教你的?”
齐朝铭点点头:“嗯。少师说,让我念给你听。”
“那殿下可知道这句诗的意思?”
齐朝铭嘟起嘴,摇了摇头:“少师未解释,说是日后学。”
翁渟这人,还有这么不正经的一面。
颜笠摸了摸齐朝铭的头,“那就以后学。”
她顿了顿,又道:“殿下明日跟少师说,我收到了。”
——
锁住上京城的大雪渐渐消退,时疫随着雪霜的融化一并消散。
上京城恢复了往日的光彩,街上络绎不绝,紧闭大门的铺子重新开张,招呼着往来行客。众多学子书生驮着行囊,赴京赶考。
总算有些开春的景象。
礼部尚书常彬上前拱手道:“陛下,眼下时疫散去,适逢春闱,正是大事。”
嘉和帝满意地点头:“是该考虑了。”
“依臣之见,今年春闱……”
“朕已有人选。”
“翁渟。”嘉和帝抬手道,“今年春闱,由你主考。”
话语落定,众臣纷纷面面相觑,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事。
翁渟不过一少师,上任区区几日耳,怎能承担此重任。
春闱单是会试这一步,便是暗流涌动的开始。各派都会绞尽脑汁往朝堂内送人,拉入自己的阵营之中,从而为自己壮大势力。
何况眼下的局势,春闱更是重要。
常彬身为礼部尚书,主管春闱,绝不会轻易放过此机会。
他心下一横,不依不饶:“陛下,翁少师入朝才短短数日,众多规矩细节怕是不清楚,不如让臣……”
“常彬,朕知道。”嘉和帝冷声道,“翁渟这几日教导朝铭,颇有进益。朕信翁渟的能力,由翁渟主考,礼部主持,可好?”
嘉和帝显然没有留给礼部任何回绝的余地,常彬眼见嘉和帝不肯松口,偏头看向翁渟:“那翁少师的意思……”
“臣领命。”翁渟躬身,坚定道。
他转过身,笑而望之:“常尚书,止川头回主考,如你所言,有诸多细节待学,止川定虚心求教,还望常尚书不厌其烦,能指点我一二。”
常彬气得说不出话,可拘于朝堂,不好发怒,只能活生生将怒气都咽回喉咙,差点干咳。
嘉和帝挥了挥手,装作头疼:“若无事,就散了吧。”
见嘉和帝已经没有心思继续议事,众大臣便识趣地离去。
待众人走后,嘉和帝的目光瞬间变冷,直直凝视着大门。
如他所料,踏着疾风,郑贤步子匆匆地进来,带着虚喘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去寿安宫一趟。”
“朕刚与众臣议完要事,太后便着急见我?”
郑贤额上浮了一层虚汗,咧起嘴:“太后娘娘念陛下辛苦,特准备了午膳等陛下一起用。”
“那是不巧,朕已诺了皇后,要一起用膳。今日琰晨进宫,她嘱咐朕一定要去明鸾宫。”嘉和帝冷冷道。
“这……那陛下的意思是……”郑贤支支吾吾,嘉和帝突如其来的冷漠令他猝不及防。
“寿安宫,朕会去的。只是劳烦郑公公代朕转告太后,朕与皇后有约,不忍辜负,便不在寿安宫用膳了,让太后不必麻烦。郑公公先行一步,朕随后就来。”
“那奴婢先去告知太后娘娘,陛下能去,娘娘就很高兴了。”
嘉和帝没有接话,死潭般的心任凭狂风也吹不起涟漪,只剩寒意随处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