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奈娜即将并入的是高一3班,夏油杰则去同级的6班,分头行动对搜集情报更有效率。穿着职业套装、带着厚厚边框眼镜的圆脸女教师在表格上写写画画一会,就温声领她来到课室外。
“同学们,安静下来,今天有新同学加入我们班。”她虽然身量小巧但嗓音清亮,转身在黑板上板书“进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此时正是午后小憩的尾音,课室里的学生要么在困倦中挣扎,或是萎靡地准备上课,少有几人好奇地看过来。奈娜中规中矩地说:
“大家好,我是四时奈娜,请多指教~”她微一俯身便抬眼环顾四周,课室里干净明亮,学生身上也没有附着阴晦的怨念。几个黑色的脑袋动了动,她对上前排女生的视线,那人眼睛一亮无声地说了句好可爱。
奈娜眨了眨眼,礼貌地对她笑笑,反倒是对方猛然埋下头,掩饰似的翻开书本。
“唔结束了吗?那……”班主任左右顾盼,但座位怎么看都只剩下第一排第一位,正对着老师的特等席。奈娜从善如流地放下包“我坐这就好了。”
而在她看不到的后方,一个黑色妹妹头正努力眯起眼睛伸长脖子想看清转学生,可惜他坐在靠窗的后排,和奈娜所在的位置几乎形成对角,孤爪研磨只能作罢。
会是娜娜吗?他反反复复地想着,在转学生开口之前研磨还把脑袋阖在桌面上,自顾自地在桌洞里玩电子游戏,直到那句“我是四时奈娜”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尘封的回忆箱子里,他意乱心慌地抬头张望,扎着双丸子头的女生环顾一圈,却没有发现他。
孤爪研磨的朋友不多,四时奈娜算是第一个。但具体是怎样认识她的,他也说不上来,只记得那时幼稚园的活动时间里,大家都脱缰似的四处疯跑,或三两成队地玩捉迷藏、过家家。只有他嫌艳阳毒辣,出汗粘腻,于是缩在角落里看儿童读物。好像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止他一个人安静地做只孤鸟。
她和他长得好像啊,年幼的孤爪研磨从书本里抬起头打量着对方,同样是深色的妹妹头,她的齐刘海盖过眉,手里捧着一本他前天看过的勇者大战魔王。注意到他的视线后那双浅淡的琥珀金色瞳孔转过来扫了他一眼,又回到书本里。
像波子汽水里的玻璃球,孤爪研磨尚且浅薄的词汇量很难形容那种目空一切的眼神,就像不带丝毫感情的无机质物品。怎么会有人完全不笑呢?如同每个孩子都幻想过那样,研磨也怀疑有个机器人潜伏进了他们身边。
但在大人的眼中,两个落伍的小朋友凑在一起就显得惺惺相惜了。不知道从哪个节点开始,午饭的搭档被安排为她,睡觉的床铺也是和她紧挨,连幼稚园组织他们手拉手去公园的伙伴也变成了奈娜。
他是被盯上了吗?相处了好几天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孤爪研磨揣揣不安。
“孤爪你怎么老和女孩子玩?”班里的顽童抓住了落单的他“难不成孤爪也是女孩子吗?哈哈哈!好可怜哟~”他说着令研磨不明所以的话,放肆大笑着,这一切对长在温室里的小孩而言恶意太大,他扁了扁嘴眼泪迅速盈满眼眶。
这时候四时奈娜从卫生间回来了,她像个小大人一样自觉地用手帕擦干残留的水渍,对眼前这出闹剧漠不关心地绕了一个大圈,走到阴凉处坐下。
“喂你!”被完全无视的小霸王果然转移了目标,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奈娜“你看什么看?!”
不对吧,倒不如说她看了一眼就走掉了啊。孤爪研磨用袖子擦干眼泪,看着奈娜缓缓站起来与那人平视,他终于听到她开口说话了:
“你的妈妈还是更喜欢你妹妹吗?”
“……什么?”
“它说的啊”奈娜淡然地指了指对方空无一物的头顶“自从妹妹出生以来爸爸妈妈就只顾着妹妹了,凭什么?虽然我弄坏了水管,踩到了邻居的花让妈妈替我去道歉了但凭什么忽视我!…这样说,不过你好像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被讨厌嘛?影射到旁人身上还迁怒就有点可笑了。”
“……哇啊啊啊!”
孤爪研磨敢说,那时听到且目睹了四时奈娜全程的动作和语气的人,都会露出呐喊同款哭号脸。小公园里有了第一声啼哭后很快连成了一片,此起彼伏,就连他也没落下,唯有奈娜在老师的手忙脚乱里默默转移到秋千那荡悠着。
那次之后再也没有调皮捣蛋鬼敢来奈娜面前得瑟,连带着研磨也清净许多。他们一如既往地远离喧闹的人群,安静地各自捧着一本书,孤爪研磨注意到她看完了那本勇者大战魔王,犹豫再三,还是主动开口道:
“你喜欢勇者吗?”
“……什么?”她转过头来,那双琉璃一样的琥珀色瞳孔映出他踌躇的模样。
“额,因为我也看了那本书”研磨尴尬地指了指封面,鼓足勇气搭话“勇者很帅气吧?”
“还好吧,没留意。”
“……”不在意的话为什么会看完啊!他在心里呐喊,却见奈娜眼神游移了一瞬,落到空气中几秒后微微勾起了嘴角。
“因为想知道公主有没有觉醒。”
“啊?”
“从被魔王掳走,到等待勇者拯救,再到被国王嫁给勇者,其中都没有她自己的想法,对她来说在魔龙金灿灿的洞窟里与金碧辉煌的城堡中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想看到她的反抗,无论是哪一种,可惜到最后都没有。她像宝物一样辗转于力量代表的手里,是很无聊的故事。”
好,好深奥,是因为男女生视角不同才结论不同吗?孤爪研磨消化了好一会,才回答“不一样吧,至少魔王是非人类很可怕啊,说不定哪天会吃掉公主。”
非人类啊,和完整体的它们对上视线的话,确实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奈娜这么想着,伸手挥开附着在研磨身上的不成形怨念,可能是那天被那个萝卜头缠上的,居然也诚实地复述了寄生者的意志。
奈娜没有再回答,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中去。但令研磨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抱着‘探究机器人与看不见的生物交流’的想法,偷偷跟在了奈娜身后,现在想来真是大胆。他看到女孩一路平稳地走过了两个街区,对路上礼让她的车道谢致意,避开拥挤的人流等下一趟红绿灯,仿佛前几日那神秘的交流都是虚幻的泡沫。
奈娜突然小跑起来,然后一头扑进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怀里——“阿嬷!”
“回来了?今天过得如何?”老人手里托着根长柄烟斗,紫红色勾画出饱满的唇形,但在那张清晰可见岁月沟壑的脸上并不突兀,可能是因为她的眼中含有不服老的张扬神气。倏忽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到了研磨身上,明明他躲在粗壮的大树后,却生出一种被洞察了的胆颤与心悸。
“哎呀,是个小朋友。”她笑吟吟地拉着奈娜走到他跟前,把拿烟斗的手背过去“这是你的朋友吗娜娜?”
完蛋了第一次跟踪就被抓包,孤爪研磨满头冷汗地看向奈娜,只见一向面无表情的女孩脸上竟然挂着丝浅淡的笑意“嗯,是哦!这是研磨。”
‘她居然记得他的名字!’盖过了‘他们居然是朋友了吗?’的疑惑。穿着新潮的老人耸动了几下肩膀,突然叉腰大笑道“哈哈!娜娜终于交到了朋友了!走,今晚来我家吃饺子!”
好,好有活力的婆婆……研磨怔怔地跟在奈娜身后,她看起来似乎没有生气,甚至贴心地询问要不要给他家里打个电话。无独有偶的是,研磨妈妈听见自己儿子说要留在朋友家吃饭后立刻激动地驱车赶来,变成两家人一起下馆子。
因为他也是第一次交到朋友啊。
从那以后奈娜在他面前就变了一副样子,从冷冰冰的机器人脸变成了永远挂着礼貌微笑的模样,再之后,可能是习惯了这般作态,她偶尔会露出真心灿烂的笑容,也学会了与人交流时用真诚的笑容表达善意。后来研磨和她说起以前以为她是机器人的事时,她会说“欸是吗?”天真烂漫得似乎全然忘记了。
其实应该是记得的吧,是不想让家人担心所以撒谎了吗?或者是单纯想要一个朋友而他恰好凑上去了……总而言之,两位小朋友在过家家般产生的友谊里倒是各有获益,至少奈娜成功地掩藏了看得见某些东西并与之交谈的能力。直到那天——
孤爪研磨想,人的大脑或许真的有淡化恐惧的能力,不然为何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现在也变得难以复述了呢?他只记得在危难关头,半空中真的出现了一个只存在于志怪小说中的人眼:眼皮睁到极致,瞳孔尖细,血丝密布,而奈娜宛如游戏里负隅顽抗的主人公,拉着他狂奔在熟悉又迷幻的黄昏街道上。
最后是如何收场的早已忘记,父母说他发了场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两日。彼时研磨和奈娜已经是音驹小的同班,他打着康复后问她借学习笔记的念头,却得知四时一家早已搬离,连同宅邸也抛售了……尽管后来小黑成为了他的邻居,两个年纪相仿的小朋友也玩到了一起,但研磨父母还是会时不时地念叨“你小时候有个玩的很好的女孩子呢,叫娜娜,你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终于熬过漫长的文学课,下课时孤爪研磨难得没有窝在座位上打电动,而是走近已经能和邻座聊上几句的奈娜。
奈娜正打听着近几日发生的怪事,眼前却不期然落下了一片阴影。她抬眸撞进一双暗金色的瞳孔,不自觉地张大了嘴“研磨……?”
他点点头,抿起嘴微笑“是娜娜吧?我果然没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