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央的案几旁,燕泽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闻言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他一眼,没说话。
对方脸上的笑意明显滞了滞,待明白过来,连忙扯起嘴角赔笑:“燕世子,在下知道,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您有顾虑也是情理之中的,但在下说白了不过就是一介商贾,您便是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诓骗侯府啊。”
“何况,就算是在下真的所言有虚,以您的身份,那还不是随时都能来找我算账,您说是不是?”他弯着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人,目光中透出紧张的期待。
燕泽瞧他半晌,终于笑了:“冯老板误会了。”
他坐直身子,慢悠悠倒了盏茶:“你也算是徐州数一数二的富商,我便是在洛阳也久闻大名,又怎会不信你呢。”
他将倒好的茶慢慢放在对方面前,冯观有些摸不准这位世子爷的心思,讪讪笑了笑:“世子这么说可就是折煞在下了……”
“把契条拿来吧。”燕泽未等他说完,伸手朝前探了探,冯观连忙把旁边的木盒递过来。
又朝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将准备好的契条拿来。
燕泽接过盒子,一边拨弄里面莹白的珠子,一边状似随意道:“听闻今年最好的南珠都已被你冯氏提前购入,现如今我想买,便也只能找你了。”
冯观脸色登时有些僵硬,胆战心惊地解释道:“燕世子,实不相瞒,在下本是邕州人,也是后来才搬去徐州的,所以……”
“开个价吧。”然而燕泽没兴趣听他的解释,直接打断道。
冯观面色不禁有些难看。
燕泽漫不经心地摩挲盒中的珍珠:“这珠子从谁手里买我不在乎,但我要的东西,便得是最好的,若是能叫我满意,这个钱我也不介意让你一人来赚。”
冯观额角肉眼可见地淌出了一层薄汗。
燕泽咔哒一声合上木盒,抬眼:“冯老板,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
冯观立马反应过来:“是,是,在下明白,您放心,在下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这些都是今年品相最好的南珠了,保准是有价无市啊。”
燕泽得了保证,总算满意勾唇,收回了威胁的眼神。
冯观见状,忙从下人手里接过契条,恭恭敬敬地奉上前:“燕世子……”
他正要说话,屋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道话音——
“你在做什么?”
门外的走廊上,路过的小厮看见江淮月侧耳弯腰扒在门边,一副形迹可疑的模样,立马出了声质问。
江淮月方才听得太过认真,一时忘了留意四周的动静,眼下被这一声惊得瞳孔猛地紧缩。
她回过头,只见对面不远处一端着托盘的小厮正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江淮月脑中瞬间轰鸣一声,动作比脑子更快,在房门被打开前便飞快拔腿逃离了原地。
屋内燕泽与冯观等人在听见门外的动静时,便都停下了交谈,燕泽皱眉看了房门一眼,吩咐人出去察看情况。
但江淮月跑得实在太快,闻声赶出来的随从只来得及瞧见一个模糊背影。
她几乎拿出了逃命的架势,一路狂奔,在经过一个转角处时,突然从旁边的房间伸出了一只手,迅速将她拉了进去。
……
“世子。”追过来的随从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急忙回禀,“人不见了。”
和冯观一道慢悠悠走过来的燕泽,闻言皱眉询问:“怎么回事?”
随从道:“我们追出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人就是往这边跑的,但不知为何过了这个拐角后却又不见了。”
燕泽挑眉,抬头环视四周,冯观小心提议:“世子,要不要去看看这些雅间?”
走廊的旁边还有许多房间,皆与他们所住的别无二致,若用来藏人,自然最好不过。
燕泽看了眼走廊尽头,这是一条死路,对面只一扇半开的窗户,看了半晌,他忽然哼笑出声。
冯观不明所以,燕泽负着手无所谓道:“既然不见了便算了,本世子不曾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道还怕他们这些小动作不成。”
随从们便撤了回来,倒是冯观面色略微有异,却也没说什么。
临走之时,燕泽最后看了眼两边紧闭着房门的雅间,然后转身离开原地。
……
房内。
待人都走远后,一直守在门边的人方才收回剑,重新站到了男人身后。
江淮月僵着身子站在一旁,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此刻在她对面,正坐着那位身穿常服、从容不迫的太子少师。
“……崔少师。”
江淮月勉强压着颤音开口,她万万没想到,这房中坐着的人竟会是崔珩,眼下事发突然,她也来不及去想对方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了。
崔珩放下茶盏,抬眼瞧见她的神色,动作一顿,然后微微提了下唇角,道:“莫要紧张,先坐吧。”
江淮月听言,见他并无恶意,便试探着抬头,先是看了眼崔珩,又下意识瞥了眼他身后那位面熟的年轻人,这才慢慢走到桌边坐下。
“淮月姑娘。”崔珩一边倒茶,一边温声开口,“能否多问一句,你方才,为何会被那些人追赶?”
他目光直直望过来,江淮月眼睫猛地颤了颤。
果然。
崔珩是个极聪慧之人,他的名声在少时便已传遍洛阳,江淮月丝毫不怀疑他是早已经知晓了什么。
“崔少师。”江淮月看着放在眼前的茶盏,一边脑中飞速思索,“方才,我见到了一位熟人,我们过去……有些纠葛,所以便跟去了他门外偷听,这是我的私事,原谅我不能告诉你。”
“但是崔少师。”江淮月攥紧掌心,认真看着他,“您放心,这真的只是私人恩怨,我绝不会做任何不忠不义之事。”
“请您相信我。”
她知道这话很单薄,但江淮月只能赌,赌崔珩见惯了遮掩试探,反倒更愿听一些赤诚直白之语,毕竟若要比聪慧,她根本不可能骗得过崔珩。
江淮月呼吸微屏,惟盼这位太子少师管天管地,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费心。
不料崔珩却是道:“淮月姑娘可听闻过金乌?”
江淮月愣了一下,这话题转变得有些太快,她半晌才反应过来,疑惑道:“是……书中记载过的三足金鸟?”
崔珩含笑点头:“是。”
他慢慢道:“金乌为上古传说中的神鸟,多年前,陛下东巡时,在途中遇到山崩,被阻断了去路,翌日天明,却见一只全身乌黑的大鸟随朝阳同起,指引一群人寻到了出路,后来,陛下命人捕获了这只鸟,众人才发现其竟是从未见过的三足。”
“……这世上当真有金乌?”江淮月有些不确定。
崔珩不置可否,只是道:“总归,陛下认定那便是传说中的神鸟,下令将其圈养,并从此以金乌称之,还为其专门设了一处皇家御苑。”
江淮月慢慢点头,心里一边感慨,不愧是皇帝,出手就是阔绰。
只是她还未感慨完,便听崔珩又道:“陛下为金乌所救,此后每年岁末,负责看管的官员都需奉上一根金乌的翎羽,而今年的那根——”
“已经不知所踪。”
江淮月脸色顿时变了变,这事虽与她没什么干系,却也还是忍不住道:“那,若是不见了,能不能再重新取一根?”
说完又立马补充:“当然了,这对神鸟是有些不好。”
崔珩摇头失笑,复抬眼看向她,嗓音恢复平静:“你可知道,神鸟翎羽丢失,重取固然容易,可丢失的那根,又去了何处?”
江淮月微微愣住。
崔珩缓缓道:“对陛下而言,真正重要的并非神鸟翎羽,而是不容置疑的权力。”
一旁的陆离拧了下眉,不明白崔珩为何要与她多说这些。
江淮月静了许久,突然道:“崔少师,您所说的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方才偷听一事有关?”
崔珩微笑:“淮月姑娘很聪明。”
江淮月也想笑,只是忍不住笑得有些命苦。
崔珩看她的眼神,就像是长辈看懂事的孩童一般,带着欣慰的赞许,可她毕竟不是崔珩家中的小辈,不可能真的得到他的照拂。
“崔少师。”江淮月轻轻呼出一口气,“您想知道什么?”
崔珩眼神微动。
“你可知道,徐州江氏?”
江淮月眨眼:“知道,她们是徐州出名的富商。”
崔珩:“知道多少?”
江淮月抿唇:“……不多,大概也就是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
崔珩静静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道:“你所说的,我已经知晓了,既然时辰也不早了,淮月姑娘便先回去罢。”
江淮月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
崔珩仍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见她看向自己,便微微勾起唇角,道:“若再有需要,我会派人去向姑娘询问的。”
礼数周全,叫人如沐春风。
江淮月迷迷糊糊地离开了雅间。
等人走后,一直沉默的陆离方才开口:“公子,我们不是已经确定了她便是徐州江氏的那位小姐,为何……”
“审讯逼供那一套,是用在人犯身上的。”崔珩没等他多说,淡淡解释了一句。
陆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垂首道:“是属下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