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对自己发誓今天不再做任何决定,但宋青原这一整让她不得不马上做些什么了。
她想打断这个电话,可门从里面被锁上,只好转而敲窗,他却把手一举,示意他在忙等会再来开门。
等他们隔着窗玻璃面面相觑,他已经完整结束了那个电话。
“你找我有事吗?”
她避而不答,反问他电话那头怎么说。
他沉默了一下,思考是否要把原话如实转告,最终决定简单概括就行。
“他们同意了……你是改变主意了吗?”
“我、我还没想好,”她知道自己今天有点作,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还可以改变吗?”
宋青原很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他的感性脑暂时死机了,所以他的神情像讨论晚上吃什么一样平常。
“可能可以吧,但是应该会被骂一顿。”
“啊?那怎么办?我不能再承受被骂了!”张露水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脆弱了,如果还要被骂一顿,不如真的直接卷铺盖走人。
“嗯……让我想想,”他认真思考过后,慎重回答,“那下一个电话就让杰斯打过去吧。”
张露水出门吹了风,现在更是觉得头疼,没有再说任何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话,只和他约好下次和总部沟通前一定要先知会自己,再要了两颗安眠药就回房去了。
直到晚上,宋青原超低配的感性脑才终于处理完这些复杂的信息,重新开始运转,他想见她,想知道她的答案,却又怕不是自己想听到的那个,只能狗狗祟祟徘徊在她门外。
房门突然被打开,一根棍子当头劈下,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两人各握着扫把棍一端,尴尬对视。
“是你啊,来了也不敲门,我还说营地怎么有贼呢。”
“我来看看你好点没,白天只给你开了点滴,需不需要加口服药?”这个借口足够合理,但他还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可以啊,吃药好得更快,是你手上这包吗?”
被她指了指手上的东西,他才想起自己真的拿着一包药,可是来不及藏了,包装上的兽药二字已经被她用疑惑的语气念了出来。
人们发现圈养的鸡得了鸡瘟向他求助,于是他在仓库最角落找到了唯一一包准备过期的兽药,准备拿过去给他们用。
张露水突然笑了,倚在门框上胸有成竹地抱着手臂。
“回去吧,想好了我会找你的。”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隐约觉得那里有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他又自知从来不是幸运的人,因而不敢高兴得太早,只是压抑着澎湃的思绪,叮嘱她按时吃饭吃药盖好被子多喝热水。
两天后,张露水满血复活,好不容易摆脱了女孩们的纠缠,去找宋青原商量下一步的工作。
他依她所言带来了卫星电话,还带了另外一样她没有想到的东西。
莱拉的亲笔信。
是她的家人收拾遗物时看见的,五大三粗的男人没有阅读长篇文字的耐心,拆开草草看见里面提到了张露水,于是请茱莉转交给她。
那是莱拉写给孩子的告别信,每一处笔迹的走势都与她倾诉的爱和思念相符。
她告诉孩子,很多人在帮助她,她其实也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就是克制不住恶语相向的冲动。后来仔细想想,她不是怨恨那些人,而是怨恨没有保护好孩子的自己。
她告诉孩子,有一位医生鼓励她勇敢和过去告别,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真的会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她和孩子说再见,让孩子换一个身体再来到她身边,小孩也好,小猫小狗也好。
“到那时,妈妈一定会认出你。”
张露水看完信,问宋青原:“莱拉家人把她孩子的东西也收拾回来了吗?”
“应该也会收吧,你可以去问问。”
“我要那些东西,你帮我找来,”她非常自然地使唤他替自己跑腿,“莱拉应该计划了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但还来不及做,我要帮她把这封信念给孩子听。”
“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吗?”他这几天想了很久,决定试着像杰斯说的那样,做一个既可靠又有幽默感的成熟男人,却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这叫哀伤告别,我也需要进行这个仪式……算了,等你经历过就懂了。”
她全部心思都在今天的正事上,对宋青原“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翻开手里的小本本,推到对面给他看。
“我需要申请一名精神科医生来配合工作,如果他们问理由,你就按这些说。”
他拿起本子看上面的字:在目前复杂的现实环境下,来访者的症状很可能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困扰,还涉及到更深层的精神问题,必须由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开出药物进行针对性治疗,同步配合心理疏导,能为来访者提供更综合高效的治疗方案。
“好的,我尽快去办,但如果申请到了你要怎么感谢我呢?”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杰斯又和你说什么了?”她皱着眉警惕地看他,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本子上,“我不喜欢他那款,你做自己就行,卫星电话给我。”
张露水接过电话,联系在地球另一端的导师。
奥姆·格林,在全球心理学界都小有名气的人物,但初次见面的人基本都不会猜到他是心理学家,而是以为是理工科的教授。
毕竟大众印象中的心理学家都是温和包容,一幅精神世界极其自洽、宽容自己也宽容他人的样子。
而他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眼里的光芒被镜片折射得更加锐利,仿佛一眼就要把别人看穿似的。
相应的,他也是出了名的要求高毕业难,手底下包括张露水在内的大部分学生都是被调剂过去的。
她一直觉得如果自己能选上别的导师,早就成功毕业了。
电话很快接通,向来处变不惊的小老头没有问她还要不要回来参加二次答辩,也没有对她现在的工作表示惊讶,只是让她把遇到的问题说出来。
这么惊心动魄的事,他硬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其实当年从一线心理工作退下来就是因为无法共情别人才被淘汰的吧,她在心里偷偷想。
不过格林教授虽然毫无情绪价值,实用价值却点满,他听完她的问题,给了几点建议。
第一,沟通问题。就算这里的人都会说英语,但母语语境能让他们更清晰地意识并表达自己的感情,她最好去学习当地语言,条件受限的话可以请一位精通双语的翻译帮助沟通;
第二,目标对象问题。每个人群都有自己的心理共性和沟通方式,她可以在集体疏导中把组分得再细一点,如单独分出妇女组和儿童组,或按照当前心理问题的种类分组;
第三,疗法问题。目前听下来她使用的共情、情绪舒缓这些更多的是通用的治疗技术,针对PTSD的疗法用得比较少,回去把课本通读5遍,不再赘述。
老头,不,格林教授,不愧是你!张露水眼神示意对面的宋青原帮自己拿着电话,腾出手在本子上飞快写着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笔记。
“但刚才那些都是皮毛,最重要的部分只能靠你自己领悟,”严肃的小老头话锋一转,随着电波传来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更严肃。
“我记得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尽人事知天命,做好课题分离,不要在水边救人救到自己也掉下去。面对来访者你能做的只有引导,结局如何最终还是由他们自己决定。”
怎么可能分得这么清楚呢?我又不是你!但她没打算就这一点进行辩论,怕老头生气不肯和她说下去。刚打算把这句敷衍过去,对面又说话了。
“不过我想你是听不进去的,那么,我这里有另外一句更适合你现阶段的忠告:
心理咨询做到最后,拼的是对人的理解。每次遇到困境时问问自己,你真的足够了解来访者了吗?想清楚这一点,你就会有大收获。”
“那您觉得我还有哪里不够理解他们呢?”她意识到这个点已经很靠近自己内心的焦虑了,拿回电话急切询问。
“抱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因为我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心理督导培训,而且,如果你的来访者陷入困境,你也会直接和他们说一些大道理吗?”
“那请您至少告诉我,我毕业论文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吧!”
“抱歉,这是你的事情,我必须确保我的机制是公平的,所以我不能帮助学生作弊。”听着这个声音,她就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是怎样一张平静的脸。
“……好的格林教授,我明白了。”她很不甘心,但也知道导师不会再和自己说什么了。
“如果你想探索别人的内心,就必须先和自己的恐惧作斗争。”
和煦的阳光,被风吹动的窗帘,甚至连坐在对面一脸认真的宋青原都从张露水眼前消失了。她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只能听到狂风暴雨的声音。
突然一道闪电照亮眼前的世界,她看见重重黑影沉默地注视自己,但还是刚才的黑暗更让她无法接受。
她拼命想要抓住那道闪电的尾巴,即使这可能会把她劈得粉身碎骨。
于是她几乎是用喊的问出那一句: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恐惧是什么啊!”
电话那头的人依然没有被她的情绪影响,就好像他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上帝派来指点迷津的使者。
“那么你至少问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