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许久的营地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个孩子在菜园里挖土种花,手里的铲子碰到了一个金属状物体。
好奇心被勾起,他想看看这是什么,但越挖越发现这东西比他想象中大的多。
生锈的大铁罐在挖掘下露出一角,孩子兴奋地丢下小铲子去找妈妈:“妈妈,我挖到宝贝了,你快来看。”
“菜地能有什么宝贝?都让你别在这里挖土,要是伤了菜根我非打你一顿。”
语带抱怨的妇人被孩子拉过去,当视线触及那个印着外语的金属罐身,她愣住了。
记忆中某个不愿提及的片段在脑海回溯,她的瞳孔也随之急速扩张。再听见丈夫被压在着火废墟下活活烧死的呼救声时,危险信号终于传递到语言系统。
她惊慌地尖叫出声,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像往油桶里扔进一根火柴。
“这是他们留下的□□!我们要没命了!”
虽然这段时间整个营地的气氛积极向上,但夺走家人生命的武器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对人们依然是极大的冲击。
顺着妇人颤抖的指尖,他们看见金属罐连接的软管正一滴滴渗出液体。是了,从前就是这样,会渗出汽油的□□害死了那么多人。
瘸腿的铁匠颤抖着靠近,试图拆卸软管接头。剩余的人也马上反应过来,纷纷盛水浇到罐体上上,期待这样可以让它哑火。
孩子们被大人要求跑得越远越好,但也有几个边跑边回头向那玩意扔石头。
软管接头终于断开,但和人们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那来自地狱的玩意并没有偃旗息鼓,液体从滴变流,以更快的速度浸透他们脚下的土地。
“要爆炸了!快跑啊!”崩溃的铁匠整个人扑到罐子上,本就沙哑的声音□□燥的空气撕得更裂。
一片恐慌中,人们四散奔逃,有人一头撞上晾衣架,想在满地狼藉中爬起逃命,腿却像脱离了大脑控制怎么也动不了,只能在极度绝望中,跪在地上剧烈干呕。
几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被这种气氛感染,放声大哭起来。
秩序已经完全崩塌。
张露水和伊迪丝远远就注意到菜园那边的骚动。
伊迪丝最近对疏导室满满的几架书很感兴趣,张露水就挑一些最简单易懂的基础理论给她拿去看。
张露水困了想回房间补觉,又怕伊迪丝过来不知道拿哪几本,索性给她送去,两人就在活动区碰上了。
“怎么可能有□□?”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读出一样的疑虑。
不同的是,张露水还在想找谁来解决时,伊迪丝已经把手里的书往她怀里一塞,撒腿往菜园方向奔去。
这下张露水也不需要再犹豫了。
“等等我!我也去!”
伊迪丝准确定位到引发骚乱的中心,用力拉开要与罐子同归于尽的木匠,踩在上去对惊慌的人们大声呼喊:
“大家别怕!这不是□□!这是太阳能灌溉计时器!”
开荒时,伊迪丝和家人就拿着锄头把这块地翻了个遍,然后亲手把灌溉器埋下,这也是她知道这里绝不可能有□□原因。
见人群没有反应,她深吸一口气,摸出口袋里的火柴盒:
“我现在就要用火柴把它点燃!”
旁边的木匠反应过来,想扑上去阻止却来不及,她指尖的火光已经靠近那汩汩流出的液体。
意识到这一点时,所有人都想闭上眼睛。但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还是逼他们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预想中的灾难没有到来,火柴一碰到液体就被浇灭。
“你们看,这不是汽油,只是水呀!”
众人鸦雀无声,直到铁匠的扳手哐当落在地上,伴随着一句脏话和“吓死我了”的感叹。
劫后余生的人们终于稍微松懈下来,但都还长久地呆在原地。虽然危险信号已经解除,但由此勾起的恐惧却真实留在每个人心里。
张露水正想着自己要做些什么,却在和伊迪丝视线对上的瞬间,看见小姑娘点了点头。
她觉得伊迪丝自己就能处理这个局面。
伊迪丝把掩埋罐体的土又挖开了些,露出一个阀门状的开关。她熟练地打开那个小盖子,让大家一起过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见人们不来,她抓起旁边铁匠的手塞了进去。
铁匠被吓了一跳,但清凉的触感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紧张又好奇地往里面看去。
铜制齿轮浸泡在水里,上面生长着随水波摇晃的绿藻。
“是真的!里面只是水而已!”他欣喜地朝人群大喊。
人们这才半信半疑围过来看。
“我们每天吃的蔬菜,就是喝这些水长大的,”伊迪丝舀起满满一瓢水,伸到一开始把罐子错认成□□妇人面前,“可以看看里面有什么?”
“是水蚤!”
“水蚤这么弱小的生物都能在里面生存,放心吧,这玩意安全得很呢!”
“那它是怎么给我们平时吃的菜浇水的?”有人问。
“它会自动灌溉,但人工操作也可以,就像这样。”伊迪丝把铁匠拆下的滴灌软管拧回去,走到不远处的木桩边,用力摇下灌溉手柄。很快,带着绿藻和微生物的水流进泥土。
“你们也来试试吧,但不要浇太多哦。”
流水冲走人们心头的疑虑,他们已经完全不害怕这个大铁罐了。
“伊迪丝,你真棒!你独自处理了一场情绪危机!”张露水发出由衷赞叹。
“你的书我都认真看过,还做了笔记哦,激发集体效能的四种方式是掌握性经验、替代性经验、言语说服、生理唤醒……”
张露水欣慰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少女。
这段时间她偶尔会想,自己能改变的实在有限,和人们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却无法阻止真实的苦痛降临在他们身上。
现在她觉得,自己至少把火种带到了这片土地上。
就算她离开了,她的精神也后继有人,这些善良勇敢的人们将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
她完全习惯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对人们的心理疏导也获得不错的效果。
除了巴希尔。
但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再高明的医者也不敢保证100%的治愈率。
伊迪丝知道她的心结,告诉她收养巴希尔那家人和自己家是好朋友,以后自己会多多关照这个可怜的小男孩。
于是她学着像他们开导的那样,接受不完美和遗憾,把巴希尔这件事放下了。
但她知道,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当晚,她敲开了宋青原的房门。
杰斯开门看见是她,一挑眉,叼着牙刷出去了。
“宋青原。”
听见这个声音,宋青原瞬间僵住了,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回头。
“跟你说话!没听到吗?”她恼了,大步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么晚了,有事吗?”他强装镇定直起身,回头看她。
这段时间,他对她避而不见,她和西岛诚又做了什么也刻意不听不看,想让自己慢慢退回到她没出现的日子里。
可是她只要站在这里就足以击碎这些天的心理建设。
理智和本能在拉扯,他不知道要在彻底离别前多看她几眼,还是少一些记忆材料就可以更快忘记。
“你凭什么把我让给西岛诚?”她一字一字咬得极重,他没听过她用这种口气说话,哪怕是八年前。
她的愤怒里夹杂着不敢置信,仿佛他做了什么背叛她的事,他不敢迎上这样的目光。
“西岛诚挺好的,我看过他的个人资料了,”他无力地为自己辩驳,“而且他只会在一线待几年,不会一直到处吃苦的。”
他擅自篡改了西岛诚的回答。
因为他觉得,露露这么好,西岛诚那家伙只是嘴硬罢了。到时候她要去哪里,西岛诚怎么可能忍住不跟着呢。
这种感觉好熟悉。
八年前,他就决绝地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他可以愤怒,可以和她争吵,可怎么能连一个辩驳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现在他故技重施,甚至都没有沟通过,就自作主张把她和西岛诚绑定在一起。
他们之间的一切阻碍,不是都已经消失了吗?
她确定自己被背叛了。
“你以为我是你的所有物吗?你以为你的意见在我这里有任何价值吗?”她冷静下来讥讽他,“我爱他,我要和他在一起,需要经过你同意吗?”
隔着不远的距离,她看见他脸上那道横贯眉骨的伤疤。19岁那年她不小心用笔划伤,成为少年苍白面容上一道深深的阴影。
在这些年的磨砺里,那道疤已经变得极为浅淡,在他受过的伤里不值一提。
就像她在他人生里的位置,只是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宋青原这一生中感受过的最强烈的爱与恨在胸腔中纠缠,它们急着寻找出口,但堵在喉咙就出不去,只能绝望地灼烧。
他甚至想,如果不是她就好了。
如果当初酒会相遇的是别人,伤害他的是别人,在战地重逢的是别人,一起并肩作战的是别人就好了。
那他就不会爱得这么痛苦,就算承受着失去的风险,他也早就为当年的事情对峙。
但这些天他想了很多,觉得或许还有机会在一起。
只要不再回到那个环境,面对她的父母和自己的父亲,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
“以后你会回国生活吗?”
她以为他会问自己和西岛诚的关系,以为他会控诉她曾经没有给他的安全感,以为他会问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强迫他和宋麒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但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这又是他回避问题的话术吗?
还是他又要像以前那样,对她行使极致的占有欲?
八年前她无数次梦见那场让他们彻底分崩离析的晚宴,而她选择和方准保持界限感。
难道他要自己为了他,连家人也抛弃才满意吗?
“当然会,”她勾起冷冷笑意看着他,“我最爱我的家人,他们也最爱我,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露露,对不起,我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痛,他本来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幸运的人,这对他来说不算失去。
很好,不是故作镇定的张医生,而是露露。
“……我们彻底完了。”他说不出口的下半句,由她冷静接上。
“我承认,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你走得毫无预兆,成为我人生中的未完成事件,所以跟你有关的情绪一直反复出现。
但现在,我们已经正式道别过,我的心结打开了,这一页终于可以彻底从我的人生中翻篇。”
她很少用专业理论分析自己,因为她的情绪觉察归纳能力很强,可是那里现在一片麻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对她还是有心动的——关于这一点,她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她忽略了另外一个关键。
他已经是懂得权衡利弊的成年人,就算心动也会有所保留,如果和他更重要的东西冲突,他可以把这份感觉亲手扼杀掉。
他对她还是有心动的,但已经不会再那样去爱她了。
她悲哀地想,他们都错过了对方最爱自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