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飞瀑山时,暮色渐沉,将入夜了。
林絮舟轻手轻脚向自己那间斗室走去,从门廊瞄了眼室内,空荡荡的,夏新月和云雁声都不在。
“回来了?你进来罢。”还未走到夏新月的卧室,便听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原来在屋里。
这还是第一次被主动邀请入内。
林絮舟简直受宠若惊。
走进去发现云雁声也在,嘴里还轻声嘟囔着什么。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下午的事了,云雁声这小兔崽子,肯定又添油加醋跟他师尊告状呢,林絮舟垂首站在一旁等着挨骂。
隔着一张竹木桌,夏新月的表情看起来淡淡的:“在莲潭浸了几日,可有什么变化?”
男主来对他复诊了。
林絮舟道:“先申明一下,我不是偷懒,确实是这两天泡不了多久就全身发冷,我是实在挨不住才上岸的,可不是故意不听你的。”
夏新月点点头,表现得并不意外:“这是你毒性转淡的缘故。”
这么看来他并不需要每日在水里呆足两个时辰!
林絮舟有理由怀疑夏新月那么说是挟私报复。还好他机智,没有傻兮兮泡足时辰。
“明起我去后山的清心堂坐忘,少则几日,多则数月。你身上的毒不日就会祛除干净,到时你自行离去即可。”
坐忘是云阙仙宗悟道的一种法门,以静坐的姿态,封闭五感,忘却形体和精神束缚,达到与大道合一的至高境界。云阙弟子遇事不决,坐忘!烦闷不乐,坐忘!就连乐而忘忧,也去坐忘!
林絮舟还在自鸣得意,突然一道微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呃,太过得意忘形,扬起了头,暴露脸上的青紫。
夏新月略一凝神已知其中缘故:“珍珑斋的人为难你了?”
“什么,那杯子呢?不会又摔了吧?”云雁声又惊又怒。
夏新月道:“或许是天意,罢了……这对仙盏太过贵重,本就与云阙节俭自律、戒奢宁俭的原则相悖。”
云雁声道:“师尊,他才来几天,就摔了您最珍视的两个杯子,这怎么能算了?”
夏新月道:“反正他也待不了几天。”
“……”
看得出来夏新月很想赶他走了。
林絮舟伸手入怀,掏出清莲仙盏放在桌上:“杯子脱手摔了一下,不过我看过了,没有磕坏的。”
云雁声抢过杯子,见的确没有摔坏,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脸上伤得目不忍睹,夏新月沉默半晌,竟从抽屉里取了一盒药膏递过来:“及时涂抹在伤处即可。”
“芙蕖复愈露!师尊给你这么上等的伤药,”云雁声低呼,“喂,姓林的还不快快道谢。”
林絮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夏新月道:“不必了,若非帮我取东西也不会弄成这样。”
芙蕖复愈露是上好的伤药,传说中只要上药及时,即使再深的伤口也不会留疤。林絮舟搓了搓双手去接,免不得触及冰冰凉凉的指尖,对方迅速抽了回去,葱白的手指像受了惊的兔耳朵,隐隐泛红,缩进宽袖之中。
林絮舟心念忽起,看着药盒,一脸为难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药是好药,但是,我脸大,看不到伤哪了,不好涂呀……”
云雁声道:“矫情,魔修没有镜子就上不了药啦?不好意思,我们云阙仙宗不在意容貌,没有这种自恋的东西。”
“也不是非得照镜子那么麻烦,”林絮舟手托药盒到夏新月面前,笑吟吟道,“为了帮仙君取东西,我脸都花了!知道一张脸对演……对我们魔修来说有多么重要啊!我请仙君帮我上药是无可厚非的吧?”
这话说得冒犯无礼且出人意料,以致于云雁声惊呆了,竟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来打他。
夏新月则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冰冷的目光无声呵斥着他言行无状。
不答应?
不答应就对了。
林絮舟就算再笨,几次三番下来,也终得窥见端倪——夏新月不愿与人有肢体接触,一旦生人靠近,就会不着痕迹地错开半步,他几次抓到夏新月的手都被无情甩掉,签到的时候,就看到夏新月惊异的眼神,连给他针灸,夏新月都要蒙住眼睛……
这算什么,夏新月的隐藏人设?原文中并没有体现啊。
系统道:“哦,正版是有的,可惜你看的是盗文。”
林絮舟道:“我穿的不是盗文吗?”
系统道:“亲爱的,随着你不断掰正剧情,原版人物的各项属性自然会一一修正。”
果然如此,林絮舟都懒得问系统为什么不早点提示,自从知道他看的是盗版篡改文,系统对他的姿态就一直如此高冷。
既然发现清冷高傲的男主也有弱点,林絮舟自然想探一探男主的底线在哪。
他一撅屁股,半个身子越过竹桌中线,脸缓缓向夏新月凑过去:“仙君怎么不问珍珑斋的人为何打我?仙君不想知道原因吗?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
他越凑越近,如愿看到夏新月双眉拧得更紧了:“他们说我对仙君心怀不轨,以致做出亵渎仙君的事情……”
夏新月俊秀的脸染上一层淡淡红晕,根根分明的眼睫轻颤,再进一步,他就能签到了!
可夏新月身上突然释放仙君的威压,眼中寒意如冰刀瘆人。
林絮舟不敢再进一步。
夏新月指节分明的手捏着药盒,因太过用力而泛白:“你的话太多了,我怎么上药?退后!”
“那就多谢仙君啦。”微微欠身,林絮舟闭眼的同时,扬起受伤的脸,鼻青脸肿也难掩眉宇间魅色,嘴角斜挑三分,尽是坏心思得逞的笑意。
夏新月凝视片刻,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此时云雁声终于忍无可忍,捏紧拳头,对准了林絮舟那张本就发肿的脸,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夏新月右手一抬,盒子里原本凝固的药膏居然晃动起来,黏腻的药膏浆糊似的甩了出去,吧唧,糊了林絮舟一脸。
“啊——疼!”红肿的脸被大力甩了一脸药膏,顿时痛不欲生。
“整张脸涂抹均匀,一会就不疼了。”夏新月顿了顿,凉声道,“还需要我帮忙吗?”
林絮舟捂住脸忙不迭道:“不劳仙君动手,我自己会!”
云雁声松了拳头,噗嗤一笑。
夏新月走到窗边,负手看向外面:“珍珑斋值守的那几人乱嚼舌根、私自斗殴,云阙自会严惩,剩下这些日子你就呆在飞瀑山,一切听凭雁声安排,好生相处,不许胡闹!”
一切听云雁声安排?
林絮舟抹开药膏,斜眼看了看唇边笑意未褪的云雁声,突然也笑了:“仙君放心,我们必定好生相处。”
“好生”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云雁声扭头见他笑得怪异,心中警铃大作。
接下来的日子,云雁声严防死守,自觉没有一丝松懈,吃饭睡觉哪怕如厕都绷紧了神经,然而……
第一日,相安无事。
第二日,亦是相安无事。林絮舟甚至与他多说一句话都没有,云雁声开始怪自己多想,不由放下了戒心。
第三日,云雁声练了剑从道场回来,途经莲潭,林絮舟正憋了气在水里浸泡。眉间微皱,似乎在压抑什么。云雁声远远看了一眼,料想这魔修水性好,不会出事,再者,让他难受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云雁声步入房中,用完晚膳后,按照惯例回房打坐。
平心静气坐了一会就感觉不对,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垫着,云雁声掀开被褥,伸手进去,触及一片黏腻滑溜的液体,登时胸口窒闷,抖开褥子一看,几乎魂飞魄散。
他跳下床,奔出卧房,猛吸几口气,这才渐渐回了魂,咬牙咒骂一句,迅速掐了个诀,整个褥子裹成一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门口飞了出去。
林絮舟在莲潭游了个来回,算算时间云雁声已经发现他做的“好事”,此刻定然吓得脸色苍白、惊慌尖叫,想到这里心中不免越发得意,窃笑出声。
头顶就是此时飘来了一团厚重的乌云,林絮舟刚要抬头,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下来。
“呱,呱呱……”
莲潭突然热闹起来,密密麻麻的蛙从一片片莲叶上蹦跳开去,其中一只蛙仔跳到林絮舟肩头,叫得甚是无辜。
原来林絮舟这两日不出手是在四处搜集蛙仔,好不容易凑了十来只,全塞进云雁声被窝,为的就是吓他一吓,哪知他已经暴风成长到能够以牙还牙了。
云雁声铁青着脸:“林絮舟,你还能更幼稚一点吗?”
林絮舟道:“我是跟你分享,可惜,好好一盘菜,就这么被你放生了!”
“吃?这么黏糊滑不留手、身上布满疙瘩的丑东西你居然拿来吃?”光看上去,云雁声就觉得恶心。
林絮舟道:“对呀,你昨日午膳不是吃得很开心吗?”
“胡说八道,昨日膳堂炖的是乌鸡汤。”话虽如此,云雁声额头青筋突出,心中隐隐发寒。
林絮舟道:“是鸡没错,不过除了山鸡,我偷偷溜去后厨,在锅里加了几只肥嫩的田鸡,怎么,你不觉得昨儿的汤汁特别鲜美吗?”
“你这畜生——”云雁声暴喝一声,突然胃里涌上来一股酸味,他哽住喉咙吞了吞口水,勉强将恶心压下去,右手召剑对着水潭七劈八砍,顷刻间,好好一床被褥四分五裂,“林絮舟你、你给我等着!”说完,红着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就等。
林絮舟刚刚戏弄了云雁声,心中得意,竟也不觉得莲潭有那么冷了,浸得时辰久了一些。
将入夜时,果真一群人出现在飞瀑山。
飞瀑山久未如此喧哗。
见对方来势汹汹,林絮舟放松身体沉入水底,心道:“不就是受了点惊吓,好你个娇气的云雁声竟带了这么多人来报仇。”
“你们到处找找那个魔修躲到哪去了!”
人群四散开去,过了一会又围拢回来。
“杜师兄,屋子里没有人!”
“其他地方我们找了,也没有。”
林絮舟透过莲叶的间隙望去,岸上火光点点,少说也有数十人,这么大的阵仗,却未听到云雁声说话。
领头的正是那日在门楼,二话不说,一上来就将他绑了的杜笙歌,职责是云阙仙宗日常安保巡防,只听他语气焦急道:“这臭小子还能躲去哪里?”
一弟子道:“杜师兄,我们再进去找找看,这回掘地三尺也把他找出来!”
“不可,此处并非千仞岩,我们趁玉澈仙君闭关不先行通报就闯入已是不妥,怎可再翻箱捣柜大肆搜索!”杜笙歌略一沉吟,冲着空荡荡的飞瀑山道,“林絮舟你个缩头乌龟,胆敢在云阙仙宗设计害人,却没胆子出来认!”
“出来认……出来认……”声音在空旷的飞瀑山飘荡。
回应他们的是一片黑寂。
杜笙歌转身对众人道:“许是这魔修知道东窗事发,跑下山去了,我们快逮他回来。”
紧接着,岸上一阵窸窣脚步声散去,再过了一阵火光也都隐没了。
林絮舟在水底又憋了一会,才朝岸边靠近,破水而出的刹那,一只修长发白的手掌钳住他的头顶,用力按进水中。林絮舟水性虽好,但之前已憋气许久,濒死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出水面,才换了口气,那道铁箍般的力道又强按下来。
反复折腾了几次,终于在林絮舟手脚发软、差点窒息时,被抓着头发拎了起来,像只待宰的落水狗甩到漆黑、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原来他们并没有走。
“把他关进锁灵室!”晕过去前,听见杜笙歌对其余弟子这么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