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辞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实现自己的目的,当然,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方辞想,学习都是有技巧的,袁翮的文章能写的那么好,也一定是有技巧的。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他想学,就一定能学到,一定要学会。
从月考成绩出来那天起,方辞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袁翮。虽然他本人不想做得太明显,奈何他和袁翮之间隔了两个大组的人,横跨一个教室,偏偏还坐在同一排,实在很难做到不动声色。
这才第三天,他的同桌就转头问他:“方辞,你是不是想换座位?还是你看上那边的哪个女生了?”
“呃,不是,我脖子不太舒服,哈哈。”
当天下午的语文课,方辞第N次看向袁翮,谁知对方早已支起手肘看着他,仿佛正等着他似的。方辞有些惊讶,但也没有挪开目光,只看见袁翮另一只手举起了自己桌面上的书,方辞这次看得清清楚楚,书名是《艰难时世》。
袁翮意识到方辞已经看清楚,于是坐好了不再看他。
方辞知道袁翮已经注意到自己在观察他,但没有想到对方会直接告知他今天的阅读书目。
是的,过去三天,在方辞的眼里,袁翮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读书。袁翮看书的速度也很快,今天这本《艰难时世》已经是他这周的第三本书,前两天还是《白夜》和《变形记》。
“他什么意思...”方辞不明所以,但是很好奇。
于是下午的自习结束,袁翮又被方辞堵在了座位上。
袁翮有点无语:“怎么了学霸?我今天看的是《艰难时世》。我可以走了吗?”
“为什么今天主动告诉我?”
“谁知道呢,可能是读到了有趣的地方。”袁翮站起来和方辞对峙:“也可能是看到书里的角色,想到了你,推荐你也读一读。”
“我说完了,麻烦让一让。啊,如果你想知道我在看什么书,直接问就好了,我这个人还挺爱分享优秀作品的。”
方辞当晚就找到了《艰难时世》的电子书,破天荒第一次,他抱着kindle看了一整个晚自习。
第二天袁翮在自己的桌面上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才不是格雷戈林!
袁翮看向方辞,后者嘴里还啃着半个面包,右手飞舞一刻不停,似乎是在做题。袁翮觉得有点好笑,这不是还能对号入座吗?他把纸条折起来,夹进那本《艰难时世》。
字写得倒是挺不错的,袁翮想。
那一整天,方辞都没有再往袁翮的方向看过一眼。不是在认真听课,就是在认真做题,总之就是在认真学习。大课间的时候一群人在方辞座位窗边的走廊里踢毽子,袁翮隔着一个教室都能听见那边男生女生的嬉笑声,方辞愣是连头也没抬过。
袁翮一直对所谓的学霸不屑一顾,光鲜的分数和成就不过是丑恶人性的遮羞布,他已经见过被蛀空了的参天大树,这些尚在成长的树苗,终究也只是被安排好的棺木。他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一具空壳,所以放弃成长,甘愿断掉自己的光亮和水源,任由自己慢慢枯死。
方辞在他眼里,和其他为了分数奔走的尖子生没有什么区别。非要说的话,为了提高那两三分开始研究他看的书,这一点倒是挺有趣的。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方辞竟然真的会花时间去读他读的书,还像个小学生一样给他写纸条。
好像还是有点区别的。
这个想法在当天傍晚,方辞出现在图书馆门口的时候,消失了。
方辞手里拿着一部kindle,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在他旁边坐下。
“.....”
方辞姿势舒展,神情泰然,旁若无人地点着kindle。
袁翮受不了了:“你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方辞这才开口:“你不是说你挺爱和人分享优秀作品的吗?既然要分享,当然不能只是分享作品本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坐在这里和你一起读,你分享你的见解,我分享我的见解,不是更好?”
“....”这话确实是他自己说的,袁翮只觉得自己还是话太多了,此刻无言以对,悔不当初。
方辞翘起的嘴角带了一点得意:“放心吧,我真的只是来和你一起看书的,不会随便打扰你的。”
袁翮不愿意挪窝,好在方辞说到做到,在袁翮起身离开之前,方辞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讲过。
方辞跟着袁翮一起离开,他看了看手表,六点四十分。他问:“你每天都要在这里看一个小时吗?”
“不一定,看我心情。”
方辞撇了撇嘴,腹诽道,这人怎么对待自己的时间都这么随意。
只听袁翮突然问:“我今天看了一个小时?”
“你的话应该不止吧。我是从我们讲完话开始算的,你比我到的还早,应该看了更久。”
“你是计时器吗?这也要算?”
方辞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都高二了,难道都不学着规划自己的时间吗?”
“我得知道我以后每天得花多长时间看这些书啊。”
“....?”
“你每天都要来?方辞,你到底图什么啊?为了作文那两分,你其他科目的分数都不要了?”
“要啊。我怎么不要了?既然要另外挪出时间看书,那就把之前用来放松的时间挪出来,其他的时间就能做和以往一样的事情了。”
袁翮觉得方辞病得不轻:“你没事吧?你为了那一点分数不要命地学,到底有什么意义?”
方辞反问道:“袁翮,看书对你来说,算放松还是算学习?”
“...当然是放松,我又不学习。”
还挺坦诚的,方辞笑了笑:“你一整天都在看书,这种强度都能算是放松的话,那对我来说,看书就更是放松了。”
“我还要纠正你一下。第一,我不是为了分数,我是为了赢;第二,我没有不要命,我只是喜欢让自己的生活在有限的时间内变得更有秩序。赢会让我开心,有条理也让我开心,所以,我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开心。”
“....”袁翮又沉默了。
方辞走在前面,一边晃着戴着手表的左手一边说:“赶紧回班里吧,晚自习要打铃了。”
这小子到底什么情况?!
从那之后,方辞每天下午自习结束后都会雷打不动地在图书馆门口看上四十分钟的书。袁翮一开始还觉得这小子单纯是在缠着他,后来他发现,即便自己不去,方辞也会如同往常一般坐在那里。
袁翮意识到,方辞跟随的不是袁翮本人,也不是袁翮的阅读进度。
方辞跟随的是袁翮的阅读习惯,遵守的是方辞自己的时间准则。
袁翮说:“读纸质书更加有‘阅读’的感觉,每一次翻页,都是一种独特的精神交流。”
方辞似乎深以为然,因为他第二天就把手里的kindle换成了和袁翮一样的纸质书。
但方辞从不跟随袁翮的脚步,他仿佛给自己设定了一套守时程序,下午五点四十分准时出现,又在暮色降临的六点二十分离开。只要不是暴雨冰雹,方辞都会一丝不苟地执行这套由他自己设定的程序。
袁翮一开始觉得方辞在时间管理上的强迫性有点变态,小半个月过去,他又觉得方辞这样很有趣。
等袁翮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会习惯性地在下午自习结束后等着方辞,和他闲聊几句,穿过教学楼下的几棵刺槐,然后一起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合欢下。
有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有时候一个人突然起了话头,他们就会讨论起来,方辞在极力表达观点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站起来,双臂也跟着动作,袁翮坐着,仰起头看他,或点头表示认同,或慢悠悠地驳斥,就这样度过完整的四十分钟,两人又一起离开。
日复一日,转眼已经快要十二月,一周前,上海的最低气温就跌到了个位数。
大家都纷纷掏出了在箱底压了半年的大衣和羽绒服,于是,还穿着短袖走在人群里的袁翮就显得格外突兀,几乎每个经过袁翮的人都要瞄他几眼。
最后连班主任也看不下去,担心地问袁翮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袁翮哭笑不得,直说没有,在第二天迫于严峻的形势穿上了一件薄外套,他担心自己再不穿件外套,班主任都要给自己众筹买冬装了。
方辞因为这件事笑了袁翮两天,袁翮默默忍受方辞的调笑,他自己也觉得这事挺离谱的。
“袁翮同学,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做人不能太特立独行了,该随大流的时候还是得妥协一下。”
袁翮翻了半个白眼,语气里透着无奈:“我看起来那么困难吗?老杨那天就差直接领我去买衣服了。”
“嗯~这充分说明老杨是一名关爱学生,值得尊敬的人民教师!你应该感动啊袁翮!”方辞根本忍不住笑,话语里表达的敬佩之意硬生生被抹掉七八成。
袁翮不想再搭腔,只求方辞赶紧闭嘴。
方辞笑了一会儿,渐渐止住了,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那个,我今天看到你桌上的数学卷子了。”
袁翮偏过头看他,方辞赶紧说:“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你最近好像也开始听课了,我觉得你还是想好好学的。”
“袁翮,现在还有时间。”
袁翮没有表态,方辞心里打鼓,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多管闲事。
也许是因为过去几个星期的相处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除了薛语丞,方辞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同龄人走得这么近。他拿不准,以他和袁翮的关系,这种话能不能说,自己是不是越过了界限,说出了自以为是的,“为了袁翮好”的话。
袁翮没注意到方辞的忐忑,但方辞的话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最近确实开始认真听课了,之前基本不动的数学题,现在会尝试着解开了,上自习的时候也开始做作业了,上个月月考的级排名都往前蹦了二三十名。
归根结底,这样的变化好像都与方辞有关。
袁翮很喜欢书,他喜欢印刷图书的油墨气,喜欢手指翻过书页时的细小摩擦,喜欢在书里看世间百态,看到角色乃至作者的人生。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打开一本书并沉浸其中,这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肌肉记忆。
可是方辞只用了两个月,就让他一个人的阅读时间变得乏味起来。
方辞和他预设的尖子生形象不一样,他以为方辞带着功利的目标阅读,可方辞每看一本书,一个片段,一句话,都有着鲜明的态度。方辞会义愤填膺地指责,会眉头紧锁地叹气,会在受到触动时强忍眼泪,嘀咕着“怎么这样”。
他期待每天傍晚的四十分钟,方辞使他久违地看到了书外世界的人。
突然,不想看书了。
袁翮进入高中以来,第一次在历史课上打开了教材。
他一边听着宗教改革,一边看向方辞。隔着一个教室,袁翮其实也只能勉强看见对方的侧脸,可袁翮觉得自己就是能看见方辞的眼睛。
肯定很亮,方辞认真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求知欲都会透过眼睛流出来,还能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方辞说他喜欢赢的感觉。
袁翮想起数个自己与方辞辩论时的胜利瞬间,感觉确实挺不错的。袁翮有点理解了方辞对于胜利这件事的追求,也终于对方辞的世界有了好奇。
袁翮和方辞都是怪人,两个怪人站在一起,会看见更有趣的世界吗?或许自己这棵树,也能够以另一种方式长高长大呢?就像方辞一样?
为了让自己开心。
“方辞,你说过会教我数学吧?”
方辞显然没预料到袁翮的反应,呆呆地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可是现在我的学习时间都已经排满了,能调整的只有那四十分钟了。”
袁翮知道方辞在这方面不会妥协,何况是他先要求的,于是道:“那一三五看书,二四做辅导。行吗,方老师?”
方辞平生第一次被人叫“老师”,那个人还是袁翮,不由的有些脸热。
方辞点点头说:“可以。那你要认真做题,不会做的可以攒下来问我。”
袁翮想起当初方辞提出的条件:“你的作文...你想怎么提升?”
“呃...其实我上个月月考的语文作文打到56分了。”方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心虚,不自在地捋了捋自己的刘海。
袁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