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有猜测,但魏良还是被问得一愣。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卢姐,我下午回来不是给你解释了吗,真没什么念念不忘,也没初恋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同学。”
“哦,行,普通的高中同学,”卢文娟也不知信没信,点点头重复了他说的话,继续说,“那你下午干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看?舒茸跟我说好几次,连你俩有世仇都脑补出来了。”
魏良讪笑着解释:“因为以前关系不错,然后七年多没见了,就有点......紧张。”
卢文娟点点头:“那你这衣服呢,哪来的?”
魏良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黑色外套。
这外套比他的衣服大两个码,穿在身上时袖子半掩住手,只能漏出个指尖。
他不着痕迹地把袖子撸上去,心虚似地摸摸鼻尖:“我配送的时候,不是雨挺大的吗。他见我没穿外套,就,就借给我了,没来得及还而已。”
“哦,”卢文娟许是觉得魏良这谎撒得太拙劣,轻笑一声拆穿他,“这雨都停俩点了,还穿着呢,不嫌热啊?”
魏良:“......”
魏良被戳穿得毫无颜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无奈地歪头,求情般服软看着卢文娟。
卢文娟一见他这副表情就拿他没办法,低头把剩下半截的烟在地上按灭,又扔到垃圾桶里。
“所以,你还是喜欢他?”卢文娟突然开口。
魏良身形僵住,没想到她会直接问出来。
良久,他自暴自弃地抓了抓头发,原本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嗯。”
这一声“嗯”,让空气凝滞了很久。
魏良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月亮被云彩遮住,只漏出了几丝几缕灰蒙蒙的光亮。
四年下来,他和卢文娟早不是简单的朋友、合作伙伴的关系,很多时候他甚至有种幻觉,好像自己真的有了个可以依靠,可以诉苦的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等云层完全遮挡住月光,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吹得魏良发丝轻晃。
他打了个哆嗦,转身道:“晚上挺冷的,回屋吧。”
卢文娟没动,只叹了口气,抬头看他:“你啊......茸茸还说羡慕你脑子灵光,分明就是个大傻子。”
魏良听出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低头扯着嘴角轻笑了一声,从兜里抽出一根烟。他按了几下把打火机点着,看着空中摇曳的火苗呆了一会,最后又把打火机收回去。
“都过去七年了,而且临城这么大,我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他。”
卢文娟一点不和他客气:“哦,所以这七年来,你一直都想着他?”
“不是七年,”面对卢文娟,魏良似乎一直没有秘密可言,“是......”
细烟在他指间转了几圈,最后以一种微妙的平衡立在食指指节。他低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那根烟,过了很久才继续说:“是九年。”
卢文娟咂舌,红唇微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良把烟塞到卢文娟手里:“走吧,你不是还要弄柠檬水?再不开工,真得半夜了。”
卢文娟看着他,估计是想揪着他耳朵,拽着他头发,在他耳边吼他几声骂他几句。
可到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好像也不是很久,三年前。
卢文娟记得那时候魏良还没有现在这么......健康。她第一眼见到魏良时,还以为他是个未成年的小屁孩。后来才知道,他正因为妹妹的复发,忙得前脚擦后脚,上气不接下气。
卢文娟笑话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却已经跟大人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心里除了赚钱和给妹妹治病外,有没有别的想法。
魏良当时就笑了笑,说:“有的。”
卢文娟问他是什么。
魏良闷头抽了口烟,不说话。
魏良那时候,说到底也才二十二岁,正是一腔热血上头,做什么事都容易着迷的时候。他当然也会也时不时地,想到自己那段不堪回忆的过往,和那段过往里,最令他割舍不掉的人。
他只是仰起头笑了笑,然后问:“那你呢?”
卢文娟不解地问我什么。
魏良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像你弟弟,他在哪?”
那时的卢文娟听见这个问题静了很久。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轻笑一声,只是笑得有些苦涩。
她说:“死了。”
魏良没有回复,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道歉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卢文娟又开口:“胃癌死的,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跟你现在一样大。头发没你这么长,其实该剃光的,但是他怕丑,说什么也不愿意剃,但到最后就剩几根了,还不如剃光了好看。”
“比你还瘦,拉着我手的时候,硌得我生疼。六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长胖了没。”
她说到这,盯着魏良看了好一会,似乎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然后,她抬起手,在魏良头顶摸了摸:“不想说就不说吧,以后会有机会的。”
*
魏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垂眸看着案板上的柠檬,思绪却因为卢文娟的话逐渐飘远。
他不喜欢把以前的事告诉别人,但喜欢自己一遍一遍地回味。
他总是会回想起自己和尤徊安的初遇——不是高中时的第一次见面。
初中时尤徊安偶尔会在操场和朋友打球,少年的身姿在球场飞扬,阳光打在他身上时让他熠熠发光。
好似把周围的人都比下去,独留他一个人落到魏良的眼里。
后来魏良才知道他叫尤徊安,家里有钱有权,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学术尚浅的陈易云的话说,他们就像是刚学的平行线,永远没有相交的可能。
魏良想反驳却找不到借口,于是只能在偶遇尤徊安的时候,停下脚步偷看一段时间。
他其实是想直接冲过去加入他们,魏良一向人缘好,可他却想不出来该用什么身份。
尤徊安估计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少年连续投中两个三分球,在其他队友的夸赞下撩起衣摆,漏出精瘦的小腹。他把额角的汗擦去,轻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这种程度而已,用得着这么夸张?”
回应他的,是又一场的欢呼,周围的人众星捧月般凑到他旁边,又是夸赞又是吹嘘。
魏良静静看着,有时还会随着他们一同心跳加速。
他自觉一直偷看实在像变态,却又总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人吸引。
*
魏良初中时就对学习没什么兴趣,父母以前会管他几句,上了初三后,他们几乎一周都会吵三四次,就再没了关心魏良成绩的想法。
所以那时的他,只会时不时犯愁父母今晚会不会又吵架,犯愁一下今天放学给妹妹带什么零食。
没什么太大的烦恼,家境平平,成绩平平。
直到十五岁那年,妹妹魏杉顶着一脸鼻血回家。外婆吓得不轻,连忙把她送到医院挂了急诊。
抽血后,医生拿着化验单,面色凝重。
他二话没说就把魏杉送进手术室,楼道外的天空从淡蓝转成深蓝,最后变成一望无际的黑。
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魏良看着紧闭的手术门,深深闭上眼。
他和外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父母站在他们面前吵了起来。
他们每次都要争吵,魏良成绩不好要吵;母亲怀疑父亲移情要吵;魏杉离家出走要吵;外婆出车祸要吵;母亲发现父亲出轨,在外面有个只比魏良小一岁的儿子要吵——这好像确实要吵。
到现在,就连魏杉被推进手术室,他们还要吵。
魏良没什么精神地坐着,屁股下的铁椅似乎将他冻住。他只微微抬头,耷拉着眼皮,看着因为吵架争得面红耳赤的父母。
魏良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了,因为他们现在的话题,已经变成外公的死到底是因为什么。
外公为什么死?魏良其实有些印象。
他记得那天是个阴天,父亲一直没回家。
母亲喝多了,她喝得很多,抱着魏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良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反胃,又被她的胳膊勒得喘不上气。
他想挣脱,却听见母亲在哭着喊爸爸。
母亲似乎很混乱,她一边哭着说自己错了,一边哭着让爸爸原谅自己,一边又哭着喃喃爸爸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是外婆把他“解救”出来。
魏良被外婆抱在腿上,小小的手指捏着外婆的手,茫然地抬起头问:“外婆,妈妈为什么会哭?”
外婆说:“妈妈啊,妈妈想她的爸爸了。”
“那妈妈的爸爸呢?”
外婆温柔地笑笑,把他的手握在手里,和他讲:“妈妈的爸爸在云的那边。”
她讲得像个童话,但六岁的魏良知道她在撒谎,因为外婆的掌心好粗糙。
外公还在的话,怎么会让她的掌心变得这么粗糙呢?
后来,魏良从邻居口中知道,妈妈的爸爸,也就是他的外公,早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怎么死的?邻居说,你外公啊,就是被你爸妈给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