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最好的竹纸风筝!大蜈蚣大蝎子大毛虫的风筝嘞——”
沙石垒成的壁墙下,零零散散错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屋,和梨花巷的规整有序不同,这些石屋的分布全然没有章法,也没有规矩,好像就和大漠中随处可见的石头一样,东一块,西一块。
说是市集,其实也并没有聚合的圈所,只是仗着几个老人的嗓门大,喊来一队又一队的客人。
“二王子的马会就要开始了,这两日从你们中原来的人都等在这里,阿古依说你们中原人的心思看起来很曲折,其实很好猜,送进羊圈里的那十二箱金子不过是想请那达慕默允。”
“默允?”陈当当看向身边这个只到他肩膀的女孩,身上一件绛红色的马甲,脚腕上的铃铛随着她迈出去的步子作响。
“默允让那些客人和二王子的交易,买一些马种回去罢了。”阿那错朝四处的人群仰头,扎成小辫的两缕头发跳在耳边。
陈当当不再说话了,只是跟着她的步子走,虽然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不关心你们朝堂上的事么?”阿那错问。
陈当当摇头,漠然道:“与我无关。”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了,尽管他的刀口也有几次沾了什么尚书大人的血,可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宫墙里的人是毫不相干的,翠玉山庄每日里进出那么多达官贵人,他总是和那些人背道而驰。
“听说那一队人马和你们的皇宫里的太后关系匪浅,我替你从二王子的马厩中挑几匹好马帮你送过去,太后大概就会认识你了。”阿那错笑着说,让人分辨不出她说的到底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话。
陈当当还是摇头。
“你真的好像一点都不想做大官,那你想要什么呢?”阿那错走到他的面前,去勾他的手指。
陈当当躲过,向风筝摊前的那一群人望去,道:
“他们穿的都是漠北的衣服,你怎么能认出是中原人?”
“这有什么难的。”阿那错看了一眼他摸到腰间油囊上的手,并不难过,道:“你们中原人走到哪里都是成群结队的,好像阿古依养的羊群,一定要在有同伴的地方才愿意吃草。”
“其实是因为害怕吧?就像那些羊一样,害怕落单以后被野狼赶上,可是一群羊和一只羊又有什么区别呢?要我说,只有不需要同伴的人才有是有勇气和野狼殊死一搏的人,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也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说到这里,阿那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看了他一眼,道:
“你也不需要同伴对不对?否则你不会和我一起走,不顾另外两个人。”
陈当当摇头,想起那夜他把屋子里的门扇关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甚至希望周梨和季长桥死在狼堆里,永远不要回来了。
不过他没有告诉阿那错这些事,只是低声说:
“我是来找人的,你说你知道铁图兰的位置。”
阿那错摇着他的手臂,悄悄用一只手勾住他的臂膀,这一次他没有躲开,看阿那错指着那一队在风筝摊前停了很久的马队,笑道:
“有时候真的很不懂你们中原人在想什么,风筝明明是你们那儿随处可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偏偏在这么远的地方来买?而且纳古爷爷的风筝都没有绑木头,只是一张宽大的纸画罢了,飞不起来的。”
“你去过中原?”
“去过啊,我和纳古爷爷说了很多次了,都说了要把风筝绑着木头才能牵着飞起来,他怎么都不信,真是顽固。”
摊群中有人朝阿那错挥手,戴着一顶蓝色花帽的女孩瞪大眼睛喊她的名字。
阿那错拉着陈当当过去,也有些惊诧,道:
“阿古依,你怎么在这里?”
“替朵朵守摊子,你要买吗?朵朵说巴格给她送了木梳子,这两日来买东西的新人都可以少十个铜珠。”
“他们在一起了!”
阿古依笑着点点头,显然也是高兴的样子,接着看向陈当当,道:
“你的朋友吗?和二王子长得很像。”
两人说的话并不是阿那错细声慢语讲的中原话,陈当当一句也听不懂,只看见这两个女孩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时不时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望着阿那错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他又想起陈叮叮牵着他在梨花巷子里奔走的时候,他想如今这场面要是被陈叮叮知道了,自己回去大概再也喝不到她亲手炖的排骨粥了,她会生一晚上的闷气,然后只准他睡在自己的床沿下。
可是陈当当没有挣开阿那错的手。
“这个呢?这个多少钱?”阿那错蹲下去,从摊布上拾起一块齿骨梳。
“三十个铜珠。”
“不是说可以少十个铜珠吗?”
“那是新人!新人才可以!”阿古依朝阿那错挤眉弄眼,道:“要是你身边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新人,那才可以。”
阿那错霎时红了脸,白了阿古依一眼,随即转身过来问陈当当:“你有没有带银子?”
陈当当摇头,他领到的每一个铜板都交给了陈叮叮,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要银子有什么用。
阿那错有些失望地低头,很快又抬起头来,扯住陈当当的袖子,带着商量的语气说:
“那我借给你好不好?”
“借给我?”
“我借给你二十个铜珠,你买了这把齿骨梳送给我好不好?”
说着,阿那错便从腰间摸出一只绣满桃红小花的香包,数了二十颗铜色的珠子倒进陈当当的手心,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望着这双眼睛,陈当当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来陈叮叮,这是他离开陈叮叮最久的一次时间,他想他大概是疯了,从每一个女孩的身上都能看到陈叮叮的影子。
阿古依调笑地看向陈当当,让陈当当犹豫了片刻,随即将手里的铜珠交回到阿那错的手中,悄无声息地抽出自己被她挽住的手臂。
阿那错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的样子,朝阿古依眨了眨眼睛,接着笑道:
“帮我买下这把梳子,我就带你去铁图兰,你不是要找人吗?”
陈当当怔了片刻,终于还是点头。
阿古依替阿那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她看见这个和二王子眉眼相像的男孩顺从地用二十枚铜珠买下一把梳子,然后交到阿那错手里。
阿古依听不懂中原话,但她看见自己的朋友勾着辫子笑得开心,于是她也冲阿那错眨了眨眼睛,从心里舒了口气,毕竟去年阿那错送给二王子的那把梳子没有人收,害她失魂落魄了很多天,阿古依也不好受。
错落的市集中一瞬间热闹起来,远远地推来一辆装饰繁复的花车,一人在前面敲着锣,后面的人慢慢推,花车顶上有人用木瓢沾了马奶撒出去,水渍不算多,落在人群的头顶,没有人避开,反而挥着双臂聚集到花车的附近。
“马会就要开始了!”阿那错挽着陈当当跟着花车离开。
“什么时候——”
“王子们都会来的,不知道那达慕会不会来看,等看完了马会,我就带你去铁图兰。”阿那错打断了陈当当要说的话,一个劲地拉着他去追花车。
人流顺着这辆轻巧的马车一直向前推,车外的呼哨和贺喊透过木板和勾画的花纹传进来。
周梨和季长桥沉默无声地分坐车凳两旁,季长桥挺直背板,周梨盘着腿,掀开裤脚一下一下地点着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
呼喊声更大了,车轮似乎是磕到了一块石头,害得周梨晃晃悠悠中滑到季长桥的身边,两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出一个狼狈得好像刚从沙地里挖出来的人影,周梨长长叹一口气,盯着面前的车帘。
肚子在叫。
她发誓等她找到了陈当当要割下他的脑袋来给自己下酒——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帘布并没有被掀起,似乎又是热闹了一阵,铜锣越敲越远,人群便也随着锣声离开。
肚子又在叫。
周梨有些无奈地朝季长桥伸出一只手,掌心里递过来一块干得像石头的肉块。
“最后一块了。”季长桥漠然地告诉她,在她满脸的犹豫中继续道:“不吃给我。”
周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完全忘记了这一路上季长桥是怎么背着她走过石壁,也忘记了两人差点死在流沙里的时候她抹在季长桥身上的鼻涕,更忘记了季长桥割开自己的手指喂血到她的嘴边,然后被她一掌拍开。
此时她只是想,要是真的大难临头,身边这个人一定会头也不回地扔下自己跑。
毕竟连这最后一块肉他都要和自己抢。
周梨将肉块扔回季长桥怀里,仍是一句:
“叔叔可以忍,婶婶不能忍!就算被人发现也没办法了,车外那么热闹,我就不信没有一个卖馒头的地方,今日我死也要死在馒头堆里,而不是这块腐肉的身边!”
说罢,大有一股视死如归地气势掀开车帘,在季长桥沉默的眼神中先跳下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