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银竹匿于积雨云中,在天边微微发散的金辉映照下,清露取代了瓢泼的雨,细柔绵密拂过镜流从榕树上垂下的尾巴,雨珠无间隙地顺着浅灰色的鳞甲不断滴落,润湿了棕榈叶搭建的露台吊顶。
叼着最后一根藤蔓灵活地穿过竹架与棕榈顶间的缝隙,把自己当绳子一样打了个结的镜流艰难地翻过身,腹鳞朝天,尾巴缠住榕洞的边缘,努力后仰着将藤蔓牢牢捆在了竹台上。
在镜流蛮力地拉扯中,半黄的棕榈叶互相碰撞,传来了干草般地“唰唰”声,一时间,用以支撑露台结构的竹竿剧烈地左右摆动,随后,令蛇一声牙酸的藤蔓绷紧断裂在镜流耳畔响起。
“碰——”
镜流终于完成了这个集合了供蛇避雨、晒太阳、进食、警戒敌人的简陋平台的打造任务,像是榕树天然长成的那样,它屹立在树干上——这是镜流在飔风的帮助下,废了大力把竹竿严丝合缝地塞进树干里的结果。
它长约三米,宽大概在五米左右,看起来歪七八扭,非常不符合蛇的审美,但它很结实,结实到能让飔风在上面舒展身体,对猎物表演一个死亡翻滚。
突然,竹台上又传来了动静,一刻不得闲的镜流挣扎着身体,把自己的脑袋送进了躯干打成的结里。
片刻后,终于把自己解救出来的他,保持着仰倒的姿势,死蛇一样瘫在了竹台上,将信子摆在吻部边缘,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雪白的腹鳞在残留雨珠的折射下,漾出了五颜六色的光。
顺尾将竹台上散落的野花丢进了洞穴里,粗糙地装饰一番后,镜流在雨林里,真正意义上拥有了一个家。
他探头探脑地看向了树下,飔风用尾巴卷着一棵挂满了藤蔓的小树缓缓爬上平台,往常迅猛如雷的他今天只能老老实实一点一点挪动着躯体,镜流接过这棵小树把它往洞口一丢,用石块固定好,再撒上一些枯叶,这棵树就成了洞穴最好的掩体。
整个过程,镜流将巢穴挡得严严实实,除了外面的竹台跟那棵树苗,飔风看不到任何东西,这让飔风感觉到了心塞的郁闷感。
看了看小蛇,又瞟了瞟巢穴,什么也看不到的他闷闷不乐地把自己盘了起来,他既不往前也不下树,用原地静止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抗议。
虽然镜流跟他提前交待过,但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条蛇蒙在鼓里,不知道巢穴长什么样的滋味并不好受。
尤其是因为近些日子镜流不正常的心境,为了麻痹自己,他每天都要让自己累到极点,才肯回到飔风身边休息,于是倒头就睡的小蛇跟飔风的交流频率连往日的一半都达不到,这若远若离的态度,这让在爱情里卑微异常的飔风感觉到了恐慌。
他急切地希望能加入镜流所做的一切事情里,而不是像个呆子,除了接受与等待没有任何用处。
飔风不知道如何才能将心情全然袒露,蛇王仅剩的傲慢维持着飔风岌岌可危的理智,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边境游走,盘算着是否要将领地再扩大一些——扩大些,就算镜流建好巢穴后要走,小蛇也依然在他的保护范围内。
但镜流并不是要故意吊这条蛇的胃口,用他的话来说,提前看到的惊喜不算惊喜,这个巢穴算是半个礼物,得等他送礼的时候再让飔风打开,这样这个礼物才会更有魅力,也更让蛇欢喜。
何况他也提前告诉过飔风:巢穴建好后,需要他等两天。粗神经的小蛇完全没有想到,等待中的蛇会有多煎熬。
虽然镜流一直在了强调这是他们两个的家,但既不懂家是什么意思,又无法摸透小蛇心思的飔风,觉得这简直像上刑场前最后吃的一顿断头饭,礼物越珍贵代表着即将逼近的危险。
飔风为此痛并快乐着……
这条蛇脸上的哀愁是如此明显,镜流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毕竟,飔风在他眼里一直都是强大可靠、冷酷稳重的。难得看到这样的飔风,镜流有些讶异。
小雨还在下……
两条蛇一前一后趴在竹台上,他们互相依偎着,阖不上的圆瞳将彼此映入心间。
静静看着飔风没有表情的冷淡面容,镜流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发出了砰鸣,他下意识别过头,却又在对爱的渴求的呼唤下,透过躯干的缝隙偷偷看向飔风。
那身墨色的鳞片如同将军身披的坚甲,带着血雨腥风忽然,他不想再纠结了。
如果飔风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
为人是一辈子一直作为胆小鬼存在的镜流,在那几近要将心原燎烧殆尽的爱情之火的催动下,他想要博上一把!
*
今夜,镜流无眠。
在确定身边蛇已经陷入沉睡后,披着月光铸就的鳞甲,轻手轻脚的镜流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自己从飔风身边抽离。
突然,飔风动了,那条粗壮的黑色尾巴压住了镜流的颈部,镜流吓了一跳,被迫停在了原地。
睡梦中找不到镜流的飔风迷迷糊糊地用尾巴束缚住了小蛇,不断确定着他的存在,唯恐小蛇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突然失去了踪迹。
镜流叹了口气趴在了竹台上,被动接受着飔风无意识地检视。
百无聊赖地等待飔风再次安静下来,这时,镜流瞟到了棕榈叶旁,那根与自己身形极为相似的半截藤蔓,是搭竹台剩下的材料,还没来得及扔。
有主意了!
镜流的眼里滑过了一抹亮色的光。
镜流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艰难地摆着尾巴将兽骨挂到了藤蔓上,随后半推半送地将它们一道塞进了飔风怀里,睡梦中的飔风显然被那光滑的触感迷惑了,他的尾巴迟疑地摩挲镜流又仔细地擦了擦藤蔓。
也是在这时,等身上的力道渐松,镜流趁机滑到了竹台下,于是这半根藤蔓被飔风当真了真正的镜流,半蜷着环在怀里。
镜流长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从竹台滑到了地面上。
他准备在太阳升起时,邀请飔风一起乔迁新居,届时,他会向飔风告白。
而今天晚上,他需要做好最后的准备——捕杀一条完美的猎物,把它作为告白礼物送予飔风。
“就算不成功,看着猎物的面子上,”柔弱可怜的小蛇抬起尾巴,“希望飔风到时候能下手轻点。”
至少,别气到把自己当成辣条嗦完,对着乌云荫蔽下若隐若现的星光,镜流默默祈愿道。
辰星闪耀了几次,像是在回应他的愿望。在这一刻,镜流突然相信了神明的伟力——说不定就有奇迹发生呢?
怀揣着这样的希愿,镜流吐出了信子,猎物,不,应该称呼它为强敌,那令蛇感到胆寒的气息,顺着神经末梢将它的一切展示到了镜流的脑海中,他摆动长尾,拨开杂乱的草木,往云河边去。
掠过绽放的点地梅,从草丛的缝隙中,镜流看到了今晚的目标——一条体型与他相当,肥硕无比的西南眼镜蛇。
这条将自己隐蔽在河边灌木林中的剧毒蛇正在休憩,睡的四仰八叉的他浑然不知镜流的到来。
但天性多疑的他倏地抬起了身体,脑海中的警报在作响,它吐出了信子,在镜流的气息被风带给它的一瞬间,鬼祟的镜流一咬牙,张着嘴从草丛中窜了出来。
两条蛇缠斗到了一起,但这条可怜的眼镜蛇已经失去了先机,镜流制住了它最有攻击力的手段,它的头被镜流的毒牙穿透,毒液不断从那尖牙中喷洒入它的体内,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镜流已经开始幻想飔风的反应了。
但战斗中分心是大忌,尤其比起以往镜流轻松捕获的那些猎物,这条蛇显然更为强大。
它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与镜流相当的体型让它在面对这条亚成年的眼镜王蛇时,多了几分反抗的余地。
浅棕色的尾巴重重击打在了镜流的颈部,这力道让镜流的嘴巴不自觉张开了一道缝隙,这条蛇挣扎着,把头向外扯了出来,它同样张开了嘴,打算给这条可恶的眼镜王蛇来上一口。
马上反应过来的镜流不顾那狰狞的深渊巨口,往前一扑,重新用尖牙将这条蛇的上下颌钉在了一起,心一横,镜流放弃了以往惯用的绞杀,反而将头颈绕在了眼镜蛇身上,牵扯着它在地上不断滚动。
这条眼镜蛇已经快被镜流晃晕了,腹鳞朝天的它扭动着尾巴,将尾巴甩到了镜流的心脏附近,然后紧紧地绞了上去。
爱哭又胆小的镜流这一次撑住了,尽管因为疼痛,他的眼角渗出了清透的泪珠。
一次又一次地翻滚,一波又一波的毒液注射后,把自己都滚得犯了恶心的镜流始终没有松口。他表现了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对一条爱撒娇又怕疼的小蛇来说,这真难以置信。
终于,在天际微露白光时,伴随着眼镜蛇最后的凄厉嘶鸣声,决斗中的两条蛇分出了胜负。
把自己累瘫的镜流吐出了这条蛇再也不会动作的头,精疲力尽地趴在了一旁。
而这时,巢穴处,找不到镜流的飔风发出了心碎的风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