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嬴小姐。”
“?!”
嬴欢刚拉开椅子坐下,屁股还没等坐热,站在窗边的全息影像突然活过来了般开口说话,把她吓了一跳。
“也许您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董事长的秘书薇恩莉特,可以直接叫我薇恩。”
眼前自称薇恩的女人身材丰腴,一眼就能看得出格纹制服下的健身痕迹。
嘴角挂着打工人专属的职业微笑,两只看起来就很有劲的手交叠在一起,给人一种极为专业的安心感。
嬴欢按住自己砰砰作响的小心脏,稍微稳定了一点后,才开始仔细地着眼打量她。
女人个头中等,仪态大方,站在落地窗旁优雅得像一副国宝级油画。
鼻梁处挂着一副老式宽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仿若一道反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在少女的身上。
原来是邬董事长身边的大红人,怪不得眼熟呢,嬴欢蹙起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等等……
脑海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瞳孔微缩,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个让厉寻旌把她带到这里的委托人,也就是所谓的“匿名用户”。
原来是她吗?
更确切的说,是她背后的邬明仪?
可是……为什么?嬴欢想不明白,为什么邬明仪要用这种方式把她带过来?
她尤为怀疑地盯着面前这位“传声筒”,指尖捧住发烫的杯壁,热度渐传至手心,可压在身上的沉重感却丝毫未减。
嬴欢举起杯子轻抿一口,眸光冷冽,漫不经心地扯着嘴角。
“什么事情值得您亲自通知一趟?是有关于我?还是因为……其他两个孩子?”
薇恩并不知道的是,早在二十分钟前,三个邬家的孩子吵了个天翻地覆。
邬二少爷的目标是把这个姐姐变成一个听话懂事的玩偶,他想磨去她的锋芒,使她雌伏在他们脚下,乖乖地供他们赏玩。
可好巧不巧,他这一脚正好踢在了铁板上。
嬴欢长了身硬骨头,别人让她向东,她就偏要向西。
她是个喜欢走极端的家伙,惹到她算是惹错人了。
如果融入邬家意味着要忍受两个缺爱的疯子吸食自己的灵魂,那她宁愿选择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对嬴欢来说,一旦选择踏出那道笼门,就意味着再也无法回头。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
她亲手在自己和邬家之间剖出一条无法愈合的伤口。
为了樊笼以外的世界,不计后果,不论代价。
*
秘书薇恩的出现无疑正中枪口,赶上了坏时候。
她面对的是个铁了心摆脱枷锁的少女,其背后的复杂程度无法言说,但毫无疑问的是,她摊上了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隔着模糊的光影,薇恩敏锐地嗅出了一丝针对,虽然她不明白少女的攻击性从何而来,但还是选择继续走流程。
“我来传达董事长的指令,是有关于您……”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便被抢先一步。
“不如让她亲自来和我说吧?或者,我去找她?”
窗外树叶繁密的阴影落在少女的脸颊上,她撑着下巴莞尔一笑,露出锋利的齿尖。
好似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握住玻璃杯的五指已经用力到发白,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得可怕,她继续说着。
“其实——这么久未见,我也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认真谈谈呢。”
*
这两天嬴欢的信息获取量简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她想知道的,她不想知道的,她不得不知道的……
Dr.X就像一个手持潘多拉盒子的魔鬼,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关于嬴毓的事情,她必须要向邬明仪问个清楚,背后究竟是谁在其中运作,是谁在隐瞒,或者说──
她闭了闭眼,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由心而生。
其实连邬明仪本人也参与其中呢?
心中对养母仅剩的依赖感也在这一刻被彻底摧毁。
这种假想并非凭空而来,大可细想一下,一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女商人,周围虎视眈眈,底下群狼窥伺,时时刻刻都要衡量利弊、虚以委蛇。
为了利益、为了名誉、为了权势──想到这里,嬴欢苍白地勾了勾唇,呼吸越发沉重。
谁知道人会为了一些身外之物做出什么举动?
她绝对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
薇恩闻言一顿,脑中唯一的想法是,邬家最乖的孩子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也许是早已习惯了在医院里那个安静而听话的女童,所以才会对今日眼前的少女产生了如此大的落差感。
出于职业素养,薇恩下意识开始帮着自家老板辩解,“董事长平日里很忙,工作辛苦,每天要辗转许多个星球要区,就连睡眠时间都是从日程表里挤出来的,希望您可以多体谅……”
“体谅?”她直接打断了薇恩的苦口婆心。
嬴欢垂眸琢磨着这个词语,她似乎很早以前就听过无数遍了,早在自己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负责心理疏导的男治疗师总是对她这么说。
体谅妈妈。
体谅身边人。
体谅这个世界。
体谅。体谅。体谅。
渐渐地,她厌恶了这个词语,厌恶了其中那股藏得极深的“忍让”意味。
“如果,我不再愿意体谅呢?”她忽而抬首。
愤怒、不甘等各种情绪全部揉杂在一起,死死堵在嗓子眼中间,不上不下,扰得嬴欢心头不得安宁。
*
薇恩对少女的身体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本来精神值好不容易稳定了两年,竟突然遇上了意外失忆,说她是个倒霉的苦命鬼一点都不夸张。
但是,就算再怎么失忆也不能这样无理取闹吧?
可以负责任的说,薇恩在邬明仪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老板对嬴欢的偏爱。
老板这十几年来为这个养女付出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她全都看在眼里。
在这世上,除了邬明仪之外,还有谁能把养女看得比亲生儿女更重要呢?拜托,根本找不出第二个了!
区区一个养女也敢玩恃宠而骄那一套,怕不是在邬家待腻了吧?
身为高级打工人的薇恩简直就理解不了这种“自我毁灭”式的暴论,明明只需要乖乖的当个贴心小棉袄,就能抵达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千千万万的人争着抢着想要下辈子投胎到邬家,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啊……
她到底哪里不满意?
*
一旦牵扯到邬家的家事,空气中就莫名出现一股火药味。
身为局外人,柯融很清楚这种时刻上去插嘴,恐怕不是什么好选择。
可如果任凭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她们间的裂隙只会越来越深,到时候可就难以收场了。
啪嗒──
水杯骤而倾倒,透亮的茶水迅速蔓延了半张桌面。
两人闻声而望,只见柯融面色不惊,眼中略微生出几丝懊恼。
“诶呀~不好意思啊,我手笨。”她笑笑,抽出几张纸巾覆盖在水面上。
等纸巾吸饱了水后,她把纸团一齐扔进垃圾篓里,桌面恢复清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尽管目的性很强,能轻易地看出“故意”的痕迹,不过,胜在有用就是了。
趁着柯融收拾桌面的片刻工夫,少女垂着头,把杯里的茶水尽数灌入喉咙,热流涌入胃里,她微微吐气。
双手捧着空杯,指腹边缘还残有余温,两根拇指像亲密的恋人般来回摩挲着。
而薇恩也重新调整好了情绪,她并未忘记老板交给自己的任务,拿出一封精致华美的邀请函。
上面的签名字迹与嬴欢在那个血族的房间里发现的信函一模一样。
“爱德华兹家主明晚七点钟将在古堡举办一场宴会,特邀您和董事长一同前往赴宴。”
“你下面要说‘但是’了。”眼皮掀起,嬴欢笑盈盈地讽刺道。
薇恩看了眼她的脸色,默默提起一口气,继续道。
“董事长明日有其他重要的行程,所以只能由您来代表邬家前往宴会了。”
代表邬家?她?
听到这几个字,嬴欢实在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
“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很大声,整个会议室都回荡着放肆而漫长的尾音。
“我算什么货色,居然能代表邬家?”
按照他们二少爷的话说,她就是个被邬明仪养在别墅里的小宠物而已,不仅学不会摇尾乞怜,还会胡乱咬人。
一条没名没分的恶犬,到底凭什么代表邬家?这要是让那只红毛知道还能了得?
怕不是会冲上来亲手撕了她。
薇恩被这年轻人的说话方式噎得哑口无言,不由得再次惊叹,这还是失忆前的那个乖乖女吗!?
她都有点怀疑眼前的嬴欢是不是被夺舍了?
或者是迟来的叛逆期到了?
也许因为自己也是亲自看着女孩一天天长大的,薇恩心头涌上一股谈不上来的感觉。
她以前是个很听话、很可爱的孩子。
秘书眼底的失落被嬴欢全部看在眼里,她咬住下唇,手腕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地鼓动着。
忽然,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落在肩头,带着波浪卷的长发落在她的面前,散发着浅浅的蜜桔气息。
这是一个类似于从背后环抱的动作,两具身体贴得很近,像闺中密友般。
少女耳尖微动,丝丝缕缕的热气洒在耳畔。
那道声音在说,“没关系的,你不会是独自一人,还有我在。”
她的话就像一针定心剂。
嬴欢转动视线,两个人几乎面对面,她在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只是──
一个疑问冒了出来,就像死结一样盘亘在脑海里。
在这场即将拉开的闹剧里,柯融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也像厉寻旌一样接受了邬家的委托吗?
为什么一切就像流水线一样,将她从一个深渊推向另一个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
嬴欢神色恍惚地低下眼睛,她很想喊破喉咙,说些类似于“我受够了”、“我不想去”之类的话。
但,她真的拥有拒绝的资格吗?
有吗?
答案当然是“不”。
——从所谓的“匿名用户”让人把她带到这间会议室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她就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肆意操控。
“好了,别想了,别再想了──”
一双大手轻轻捂住双耳,透过指缝,她隐隐听到柯融的声音,很淡,却比简单的怀抱还要令人安心。
灰蒙蒙的发丝被柯融的指尖压住,耳边只剩下身后人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跳得是那么安稳、有力。
*
灼灼烈日下,几只黝黑的乌鸦在窗外空地上盘旋,你追我逃。
树荫恰巧遮挡住了光线,会议室里显得十分阴冷。
全息通话早已挂断,室内重回安静,犹如一潭死水。
柯融左手反撑在桌面上,橘发搭在肩膀前方,她认真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这就是她未来几日里需要寸步不离保护的人──灰眼睛、短头发,皮肤算不上细腻,嘴唇也没什么光泽,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算上这一次,她们也只见过两面而已。陌生,但又不那么陌生。
按常理来说,她收了委托人的钱,作为短暂的合作关系,拿完钱老老实实办事就好了,少管没用的闲事。
可──再怎么说,嬴欢也是自己的小学妹啊。
少女和邬家家主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普通母女那样简单直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恐怕也不是柯融能够触及的。
简单的衡量之下,她拍了拍少女的臂侧,拉着长音道。
“一起出去走走吧,外面的天气那么好,就当换一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