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娜久违地梦到小时候的事，梦境当然与回忆有出入，但那不重要，她只是个观众，旁观他们上演她小时候的剧情。
“艾德拉卡，静下心来去感受。”
身旁是一棵大树，树干呈现扭曲的螺旋状，看起来很有年头，她和奶奶在树下静坐，她总坐不住，但也只敢偷偷挪一挪。
在这里，她似乎恢复了本我，艾德拉卡是珍娜这个名字原本的读法，变成珍娜只是为了迎合通用语，方便她在外活动。
梦境的她并不实际存在，又或者说是无处不在，她像风路过枝头，又像观测者在人视线的高度看去，脱离现实的朦胧的画面她其实看不清楚，但却觉得奶奶在笑。
跳跃破碎画面没有逻辑地闪过，她迷迷糊糊落泪，醒来只记得梦里奶奶躺在老旧的床上，身体干枯得仿佛只剩一层皮，她微微偏头，对看过去的孙女说：“别哭。”
珍娜呆坐了一会，才缓慢意识到天黑了，她还没吃晚饭。
她擦了擦脸，长出一口气：那分明已过去很久了。
达提亚娜在傍晚时分醒来，她找不到那扇透光的圆顶，便知道换地方了，至少环境看起来是变好了，有床有拱形窗，像那么回事。
床边的瘸腿凳子上摆了一套衣物，她拿起来看了看，是外袍和头巾，检查一番没发现问题她就穿上了。达提亚娜起身，正要仔细查看房间，房门就被敲响了，门外传来尤加利的声音：“该用餐了。”
这里保不齐有什么监控设备，她想。
之前一番折腾确实耗费体力，下午茶也没吃好，这会她真有点饿了，所以她没有拒绝，打开门后能看到尤加利跟她穿得差不多，头巾包头包脸，一副掩人耳目的模样。
尤加利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转身带路去了，她们穿过昏暗的走廊，从神庙侧面的拱门走出，没有经过那有着高高穹顶，圆形天窗，供奉着残破石像的神殿。
之前的两位男性已经等在门外，见她们出来才动身，看起来还挺有同伴爱的，要结伴吃饭。达提亚娜不想凑近，就跟在后面，尤加利也不急着走，跟在她旁边保持差不多的步调，可能是在盯防她。
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就是想跑也没能力。
随着一行人在土路上行走，她也在不断观察周围环境，这里看起来是个较为偏远的乡下村落，布局不像城镇那样集中，每户人家之间相距较远，居住地很分散，他们从废弃神庙出发，很是走了一段路才见着一户人家。
所以当他们前去敲门蹭饭的时候，达提亚娜毫不意外。这户人家看起来并不拮据，房屋是木头和石头混合搭建的二层小屋，一家四口忙上忙下地备菜，她暗自打量一番，见双方并不多聊，但桌上饭菜的分量和流畅的备菜动作都不像临时准备的，想来这几人在这片区域待了有段时间了，这户人家对他们并不陌生。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离欧格姆有多远？
如果劳丽在这就好了，它是只好聪明的小猫。
这户人家在院子里种了些蔬菜，又养了些鸡，平日里也算自给自足，饭菜说不上丰盛但味道还行。达提亚娜用餐时并不多看，但她能感觉到尤加利在看她，或者说在观察她，且毫不遮掩，她抽空盯了对方两次也不见她避开。
“……”
被不熟悉的人盯着吃饭的感觉很古怪，搞得人莫名心虚。但原身的吃相没问题，她过来以后也没啥大毛病，一直都还算淑女的！她边想边往嘴里塞了口菜泥，回顾之前的种种迹象，想到来这之前的路上尤加利也跟她走得近，可能那会她就在观察她了。
而比那更早的……
果然，是那次催眠发生了什么吧？
达提亚娜本来对那件事不太感兴趣，但看尤加利这个样子她又有点好奇了。
用完餐回神庙的路上她就问了：“你看到了什么？”
当时他们的行动像是分工合作，各司其职，两个男的都没什么异样，就尤加利盯得紧，估计负责探索她回忆的是尤加利。
记忆是虚幻的，它可以被伪造，它又像浮冰，只是一个个片段，达提亚娜想不到那时候她回忆了怎样的场景，也许她美化了那个雨天呢？
尤加利这时候又装得厉害，没有转头，也没有开口，她就不再问了。这位女性一直送她到房门口，在她打开房门后还站着不动，她闻弦知雅意，试探地问：“进来坐坐？”
对方欣然同意，跟着进屋，尤加利进屋后也不说话，就寻了个位置靠墙站着，把头一低不知道在想什么。达提亚娜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当时在我这看到了什么？”
尤加利动了动脑袋，没吭声，她觉得她应该是问不出什么了。见没结果，她也不再开口，想着等对方待腻了自行离开，屋内一时安静非常。
这种时候，尤加利倒是主动开口了，她从袖子里翻出一张纸条，没有谈之前达提亚娜问出的问题，“朋友，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我们信奉的准则。”
怎么就朋友了？是不是跳过的阶段有点多了？要不你先说明一下呢？
“我们探寻真相，索求真实，那通往智慧的路不止一条，神说三性启蒙，它是公理，准则的汇集，转化我们的心智，自有智慧灌顶……”
她背诵得颇有韵律，说唱似的，只不激昂，不赶拍，说不上好听，也不难听。
达提亚娜自然不想吃这安利，但左右无事，便也时听时走神地听了一点，许是之前没睡好，她渐渐觉得头疼，昏沉，哪哪都不舒服，她不想听了，于是像泄了气一样侧卧在稻草堆上，欲要呛声：“它是什么，它在哪里，如何让我无遗憾，无牵挂，无痛苦，心怀喜悦地死去？”
人面无表情的，在逐渐昏暗的光影下流露出一种厌倦和麻木。
她隐约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但就好像陷入了特定的心理疾病一样，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也压制不了。
耳边隐约听到喜乐、忍耐之类的词，她压抑的思绪又窜了窜：喜乐是什么？喜她父母双亡，有车有房？喜那一切永不复焉……
乌鸦说：“永不复焉。”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打湿耳朵，她的唇肉蠕动，发出无人知晓的气音，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开口，又说了什么。
好像看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又或是一个金字塔，无可奈何地看沙砾下滑，从塔尖开始倾塌。
就这样，就那样死去，没有别的死法。
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
宇宙——实际是一片荒芜。
从她身上示现出来的恶兆，仿佛每一刻都死去活来，所见的每一样每一种，无论人，稻草，石头，都是告诉她死亡密语，能为她带来终结的存在。
看到尖锐，想到死。
看到恐惧，想到死。
看到她，想到死。
外面的光终于沉底了，凝固的池塘里响起滴答雨声，气泡咕嘟声，微弱的歌声……
心中隐蔽地升起一点欢喜，眼眶持续发热，又有泪水滑落，思绪越来越清晰，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在默念：“巴尔多。”
巴尔多，巴尔多，巴尔多，西雅巴尔多……
随着她的默念，冰冷的思潮平静下来，无所思，无所想，一切皆空，真我清净。
几次呼吸后，达提亚娜抬手擦了擦脸，眼周有些刺痛，此刻她也顾不上了，清醒后她大约知道她之前在念什么，前世她就听闻过恐惧时念佛号可得清净的方法，“巴尔多”这个词，大约就相当于这个世界的佛号吧，加个前缀西雅，估计是某种特指。
虽然情绪平复了，但耗费的力气不会回来，她很疲惫，就这么躺着瞧了一眼还在念经的尤加利，天黑后看不分明，从声音判断她应当没受什么影响，可能念经真的有用吧。
这回达提亚娜也凝神听了那么一两句，听起来像是某密教经典，她不像是来传教的，倒像是来做功课的，不管旁人如何，她也不需要共修的师兄弟，就一个人念得有声有色，安住其中，连灯都不需要。
难怪开头她要摸出个小纸条了，许是为了提醒自己任务是传教，只是看目前这情况，这纸条没什么用。
虔诚，非常虔诚！
她遇到的忠实信徒是不是有点多？出了一脑袋冷汗，头有些不舒服，她抬手擦了擦，慢悠悠坐起，探身去摸稻草堆旁边的水囊和蜡烛，这里条件有限，几个咒术师看着就不是会享受的，能记得给她准备这些已经是用心的表现了。
喝了口凉水，达提亚娜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她仍旧不想听从尤加利嘴里跑出来的那些神秘话语，只抱着腿，企图透过窗户寻到些许月光。
期盼它照进来，照进她的窗户，她会将每一夜的月光收集起来。
“宇宙是我们的心像，它是梦，是我们所认为的真实……”
“我们所信奉的准则，要通往圣殿之门。”
尤加利终于说完了，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达提亚娜才眨眨眼意识到她停下了。这之后再无更多动作，尤加利不再开口，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达提亚娜长出一口气，仰躺着张开双臂，像受难的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