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卖安利的行为仿佛是一时兴起,之后并没有再跟达提亚娜聊这些,达提亚娜也没再打探她在她回忆中看到了什么,双方一时相安无事,倒叫她疑惑自己还留在这的原因。
她是不好奇别人了,只时不时想些生啊死的,印证了那句人一闲就会闲出问题。倒也不全是坏事,她在这反反复复的思维里翻出一件事来,在又一次动身蹭饭的路上向尤加利开口问道:“如果我记忆中有一人,今已魂归,原因多少有些蹊跷,你能从我回忆里找出他的死因吗?”
尤加利闻言瞧了她一眼,“那是梦境。”
达提亚娜看着路边的灌木,它们随着清风摇曳,她低声道:“所有人共同的梦境。”
“……”
最终尤加利表示:“我会找你。”
达提亚娜拢了拢头巾,两人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分享秘密,无话不谈的朋友似的,真微妙。
当天晚些时候,尤加利带着道具来到她屋里,一副准备充分的模样,看来这次她打算自己一个人进行仪式,又或是有别的想法。
她们待在一个废弃神庙,这里过去是神的住所,今日是废墟,可以想见没什么家具,尤加利搬来唯一的瘸腿凳子,轻手轻脚地摆放她的道具,达提亚娜有些走神,想到之前她评价他们的仪式是ASMR,顿时觉得尤加利小心些是应该的,ASMR的主要道具可不便宜。
尤加利带来的东西都比较小件,一个三角铁,一个香氛蜡烛,一个嗅烟。
看到那个小瓶子,达提亚娜本能地警惕起来,这个时代可还没有控制“特殊”材料的生产,有致幻,麻痹,上瘾这类副作用的材料的使用不受限制,很难分辨嗅烟里有没有这类成分。别人如何追求和使用她不管,但她作为缉毒大国出来的异乡人,对这类东西是排斥的。
尤加利显然没有这种担忧,根本注意不到达提亚娜的变化,她摸了摸腰袋,从里面掏出一颗一块钱硬币大小的光滑圆片,有点像凝固的水银。淡紫色的蜡膏盛在玻璃杯里,淡黄色的灯芯探出头来,她伸手在灯芯顶端捻了捻,火苗像炸开的烟花一样从无所有的空气里跳出来,她拿着小圆片在火上烤了烤,一点烤焦的迹象都没有。
“拿着,打开你的心像,”尤加利把嗅烟递过去,达提亚娜沉默片刻,还是拿起来轻轻闻了闻。
说她真的很在乎桑德的死因,不惜承担使用致幻物品的风险吗?那好像也不至于,或许她只是心不宁,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而已,从一个浪花跳进另一个浪花里,说是妥协也好,总要有外驱力使她行动。
不然她要为什么活呢?
达提亚娜觉得那个嗅烟里也许真的有致幻成分,现在她看从石雕空隙中透进的光都模糊成斑点了,耳边的声音像遥远的回响,轻轻的。
她又想,其实不只是想问桑德的事。如果布莱斯林之后也存在,她会努力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比如借此机会让专业人士看看,或许能找到调节梦境的办法,虽然她已经有些麻木了,而如果布莱斯林走向命运,那她就随着家族的灰烬一起死去。
没关系,我死后应会更爱你。
她闭上了眼睛。
尤加利从不评价人的记忆,她知道一个人的精神是汪洋大海,是泥沼,里面藏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看见什么,变成什么都不奇怪,人有各种词汇形容精神呈现出来的状态,回忆、梦境、幻想,无论叫它什么,都只是那片空境的一个观察面,就算互相影响,互相转化,时间一旦存在于人的精神里,那也只是梦幻泡影。
她有时想,他们这种手段跟医生的催眠疗法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是为了窥探入侵,一个是为了治愈。
引导回忆的过程她已经很熟悉,尤加利举着三角铁,手指滑过金属,金属轻微颤动发出声响,光线下三角铁中心隐约显出一个透明的十字架图案,蜡烛燃烧带出的香味有助受用者进一步放松。
“一张空白的画布,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
视角拉近,光越来越强,达提亚娜穿过窗,看到两个吃下午茶的人,或许不应该叫人,那是两朵玫瑰,从衣领探出来的垂头花茎,面对面的两朵重瓣玫瑰,一红一白。
除了脑袋部分一切都如常人,两人端起茶杯,对着花蕊倒下去,如喝茶一般。
日头渐低,从四面八方延申而来的,虚幻的丝线让整个画面逐渐腐朽,环境像闲置生灰的老房间,那泛灰的蓝无限接近海,红玫瑰变成泡沫,从各处衣服开口中钻出上升,只余瘪掉的衣服。
白玫瑰一动不动,那些丝线探入,探入……
黑漆漆的空间里白色的丝线明显,像网,像刑具,桑德低着头站在中间,束缚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垂死的昆虫,又另有一只飞蛾落到他鼻子上,它从哪来?不知道。
许多片段在他身后回闪,是地狱呈现的各类痛苦死状。
歪头吊死的,坠楼的,火烧,挤压……
死亡就在那有毒的涟漪里,在它的深渊里,有一块坟地适合他——他寂寞的灵魂能够去改变。
“乌鸦说,此人不再来。”
飞蛾翅上的眼睛动了动。
黑色的画面摆动起来,不太高的树木伸展出乌黑的枝丫,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黛妮似乎又出现在梦里,但她的形象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直立的黑色斗篷。她似乎在仰头看树枝。
这是个朦胧的画面,能让人记住的只有雪地般的凉意。
画面一转,达提亚娜看到自己在一片黄土搭建的世界里奔跑,她不知道背景故事,只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人,为此不停地奔跑,从土堡拱门间穿过,在高低差间上爬下跳,但世界大小有限,她只能一圈又一圈地绕。
直到精疲力竭,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在靠近,但奇异地,心中并不慌张,或许是太累了无法对外界给出反应,又或许是知道自己最终会平安无事的。
不需要太久。
达提亚娜醒了,在乡间的夜晚,隐约听到外头动物传出的动静,她倒在稻草上,不知道是不是做梦耗费了太多精力,躯体有些疲软使不上劲儿,她缓了缓,期间又听到些呼呼声,起初以为是风声,寻过去才发现是尤加利在喘息。
她缩在墙角,捧着香氛蜡烛的手抖个不停,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再无之前从容的模样。
“尤加利小姐?”
达提亚娜轻轻叫了几声,怕动静太大吓着她,但很可惜,对方没什么反应。
她倒是多少能猜到自己精神里有些不太美妙的东西,毕竟每天做梦都在反复体会,但如今这么直观地看到仪式后果,顿时又怕又奇。她依旧想知道她的潜意识呈现出来的景象是什么样的,但看现在这个情况,想来尤加利还是说不出来,都能理解,现在让她说她曾经在那个地下室的墙上看到什么,她也说不出来,连想都不愿想。
类似的体验自她穿越以来有过不少,每次都很难言,硬要说,就像人突然死了一样。
跟状态不正常的人共处一室不是什么好事,达提亚娜吃过亏,理应避开,但她此时情绪出奇稳定,像无所畏惧的尸体,她整好衣角,移动到拱形窗边,或许是受仪式影响,她有些想看月亮,但想也知道,看不到的。
脏污的窗户能透进光,却无法看清外面。
她站了一会,又扭头去摸了斗篷来,将斗篷铺好,再压着裙摆往上跪坐,像个虔诚的修士一样,望着月亮如见神像。
思绪并没有因此安定,想了一连串不相干的事情,到最后,她想到前世了解到的些许佛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当晚尤加利什么时候离开的达提亚娜并不清楚,只知道早晨醒来没见着她,去别人家蹭饭的时候也不见她踪影,只能从两哥们打包的动作看出还有这么个人。可能窥探的后遗症真的很严重吧,她想到在回忆里越发可怖的那些人,好像个个都不是人。
尤加利从昨晚强撑着从达提亚娜房间出去后,就一直躲在屋里,身上出汗又风干,皮肤表面一直是冷的,她紧抿着嘴,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但对成果永远不满意。
从废弃纸张到废弃纸团,她仿佛陷入了无止境的焦躁当中,太阳穴,心胸,胃,身体的各部位都在抗议,在表达疲惫和疼痛,但她就是无法停下。
无数次翻阅记忆,企图勾勒出那一点点余韵,着魔一般。
大抵魔法师真的是一群疯子。
纸上笔画断裂,字迹虚浮,炭笔终于摔落,她跪坐在地,像被抛到了无人区。
某一部分的生灭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