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忆安开始接陈俊杰放学,他就不怎么厌学了,回家总是开开心心,挺胸抬头,趾高气扬,每次眼睛都往天上看,欺负他的那些人都得统统绕道走。
晚上吃饭时,褚贵芝头一回见他这么开心,之前对江忆安的疑虑暂时打消,主动问自己儿子:“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这么开心?”
陈俊杰早就迫不及待要说了:“新来了一个很漂亮的老师教我,她知道的好多,说我们努力学习,以后就可以去外面坐飞机!”
他好奇问道:“妈妈,飞机是什么?”
褚贵芝被陈俊杰夸张的语气逗笑了,不过,也不想打击他美好的幻想,于是耐心解释:“飞机能飞上天,有时候你会听到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天上就会出现一条很长很长的线……”
江忆安在一旁默默听着,坐在板凳上抬头望向傍晚的天空,头顶传来熟悉的轰隆声,内心深处的记忆顺着天空上那条线一点点往回走……
“妈妈,那条线是什么?”六岁的江忆安被江穆青牵在手里,站在那块高坡上,好奇地指着天上。
江穆青摸着江忆安的头发,眼神中满是温柔:“那是飞机,我们可以坐着它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江忆安转头看向身后,稚气地问道:“能飞过这座大山吗?”
江穆青笑着说:“当然可以,长大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外面不仅有高楼大厦,还有飞机高铁,有游乐园,也有大好河山……我们安安现在好好学习,以后就可以去大城市了。”
江忆安揪着江穆青的衣服:“那以后妈妈也要和我一起走。”
江穆青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如果以后安安考上大学,我们就一起搬出去。”
“以后安安去哪,妈妈就去哪。”
……
陈俊杰继续说着:“老师说外面还有……”
说到一半,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忘记老师说了什么。
他开始着急,课上老师说了好多,但现在他都忘干净了。
褚贵芝见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温声安抚:“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先吃饭。”
陈俊杰“哦”了一声,虽然不甘,但是今天有他爱吃的葱花炒鸡蛋,下一秒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开始低着头认真扒饭。
……
自那天起,陈俊杰回来之后就特别爱跟褚贵芝分享学校里的事,不过,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总是绕着绕着就会回到新来的女老师身上。
她来自大城市,长得好看,懂得也多,讲课的时候看上去脾气很好,每次和她聊天就像是哆啦A梦的口袋,总能拿出让人惊喜的东西,激发学生们的探求欲和学习欲,这也潜意识激励着他们努力学习,将来走出瓦罐村。
所以,陈俊杰特别喜欢跟褚贵芝说这些事,有些话说来说去他也不嫌烦,反而乐此不疲。
*
瓦罐小学。
下课后,许一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她出校门时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因为宿舍和学校离得不远,走几步就能到,所以她也不着急回去,一边走一边等杨梦回。
直到走到校门口,杨梦回还没有出来,想必今天拖堂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果然,不过一会,她收到杨梦回的消息,说五分钟之后出来,于是她干脆走出校门,站在门口等人。
放学之后,校门口安静很多,路旁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野猫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草丛,还没有见到它们的影子,就已经消失不见。
然而,她刚等杨梦回没多久,耳边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的指尖倏忽停在手机屏幕上,眉眼微皱,细细去辨认声音的来源。
她一分钟前从学校走出来,应该不在里面,学校前面是马路,马路对面是只有小腿高的草丛,自然不可能藏人,除了这两个地方,那就是学校后面。
学校一侧通往后山,另一侧紧邻马路,她转头往左看了一眼,停顿几秒,最终,往右侧走去。
学校后面是一片树林,紧邻一座小山坡,杂草丛生,蚊虫遍地,鲜少有人会去。
除非……
她悄声来到校园一侧,果然在那里看到了她脑海中预想的场景。
几个比较高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眼睛通红满脸委屈的小孩。
那几个孩子看上去不是学校的学生,也或许她不认识。
“干什么呢。”她没有犹豫,表情严肃地走过去。
或许那些孩子认识她,知道她是老师,又或者是察觉自己做的事情不对,结果还没等她走过去,他们就已经四散逃开,几下就跑没影了,只留原地低着头疯狂抹眼泪的小男孩。
她低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人她认识,是一年级一班的陈俊杰,江忆安的弟弟。
陈俊杰是个七岁的粉面团子,看到许一到来,她脸上属于老师的严厉还没褪去,想哭又不敢哭,想要发脾气,但看到是她,又熄了火,最后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许一感觉这个场景莫名有些熟悉,她走到陈俊杰面前,说:“如果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可以告诉老师。”
“你认识他们吗?”
陈俊杰点点头,又摇摇头,见许一一直温柔地盯着他看,那股委屈劲再也藏不住,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
许一不会哄小孩,看着小孩哭,她赶忙拿出纸巾给他擦眼泪,可是陈俊杰受到最喜欢老师的安慰后,反而越哭越狠,最后还不忘说:“呜呜,你别告诉我妈。”
现在好了,除了江忆安,新来的老师也知道了,于是他哭得更狠了。
小孩子也有自己莫名其妙的尊严,许一点头答应他。
见陈俊杰还哭,她无奈从口袋里翻出一颗糖,不是很熟练地哄道:“只要你不哭,我就把它给你。”
陈俊杰从眼泪模糊中看着许一手心里的糖,下一秒,眼睛都亮了,也不哭了,只是身体一抽一抽,愣愣地看着那颗糖咽了一下口水。
这颗糖前几天他爸爸给他一块,可好吃了,接着他想也没想就宝贝地放进口袋,随后笨拙地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
许一见小孩变脸太快,不过,只要不哭就行,她顿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刚准备帮他捡起地上的书包,就看到一个身影匆匆朝这边跑过来。
她握着细细的书包带子,往下看了一眼,熟悉的布鞋,随即便收回目光。
江忆安在她面前站定,躲开她的目光,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师。”
许一盯着她半晌,看着她身侧微蜷的手指,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将书包递给她,淡淡道:“来接你弟弟吗?”
“今天有些晚。”
江忆安接过书包,点点头:“嗯,下次我早点来。”
接着她蹲下身准备给陈俊杰背上书包,却没想到他突然尖叫地推开了她:“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委屈的声音似在抱怨,刚刚被欺负没敢反抗的气现在全撒在江忆安身上了。
从小他就看着爸爸打江忆安,也潜移默化地认为江忆安在他家里是最下等的人,可以任别人打骂,不会反抗。
许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冷着声音质问陈俊杰:“你做什么。”
陈俊杰有些害怕这个表面看上去很温柔的老师,于是他有些理亏地撅着嘴不说话,眼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示弱看着许一。
但许一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被突然推倒在地的江忆安,下意识朝她伸出手:“没事吧?”
江忆安看着那双冷白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干干净净,仿佛一块温润的白玉。
她感受着地上冰凉的泥土,沙砾磕在手心上有些疼,尘土钻进了她的指缝,沾在她的掌纹上。
最终,她低着头躲开那只手,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没有拍掉身上的土,而是捡起书包握在手里。
她道:“老师,我没事。”
许一收回手:“没事就好。”
江忆安和陈俊杰走后,杨梦回才急匆匆地从学校里出来。
还没停稳她就开始说:“哎呀,我跟你说……”
许一说:“不着急,慢慢讲。”
……
回去的路上江忆安提醒陈俊杰:“如果你妈知道你又哭了会来学校找老师。”
陈俊杰太小,上次不知道江忆安在讽刺他,这次自然也不知道她这是在“威胁”他。
他还没来得及找江忆安算账呢,害怕先占据了上风,他赶忙擦掉眼泪,装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没再说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俊杰开始捣鼓他那颗糖,和妈妈炫耀起来:“妈,这是新来的漂亮老师给我的糖。”
“她可好了,什么都知道。”
还给他擦眼泪,亲自哄他,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温柔地跟他讲话。
然而,江忆安看到熟悉的包装时,心脏骤然一缩,眼前的场景逐渐灰败,只有那颗糖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似乎在张牙舞爪跟她打招呼。
她的手指逐渐收紧,那一刻,忘记了呼吸,下意识看向陈俊杰不谙世事的脸。
“就是那天爸爸给我的那种糖,老师也有……”陈俊杰似乎没有察觉到旁边人的情绪,褚桂芝在认真听自己儿子讲,说到最后,甚至朝江忆安做了一个鬼脸,得意洋洋地说,“老师没给她。”
江忆安心跳如雷,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装作继续低头吃饭,余光却紧紧盯着陈俊杰手里那颗糖,她不安地往外面看了一眼,陈明还没有回来。
陈俊杰正是长牙的时候,晚饭过后,褚贵芝从他手里拿走糖,随便放在桌子上:“明天再吃。”
陈俊杰闹了一会,但见褚贵芝态度坚决,最后只能听妈妈的话。
两人走后,江忆安开始收拾桌子,刷碗,等做好这一切,已经晚上八点。
陈明在外面的吃饭,现在和褚贵芝早就回房,陈俊杰因为许一的那番话,老老实实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她也准备关上客厅的灯回房间,然而,却在灯灭的一瞬间看到了桌子上被遗忘的那颗糖。
回房的脚步忽然顿住,即使在黑暗中,那颗糖也在发着光,像是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在招呼她过去。
……
九月的晚风格外舒适,江忆安独自走出大门,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一望无际的山野。
斜对面的灯还没关,照在前面开敞的院子里,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许一房间的山墙。
江忆安手里攥着那颗糖,攥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摊开掌心直视它。
看了一会,不知道什么刺激到了她,江忆安略带迫切地把包装撕开。
把糖拿出来后,她突然安静下来,盯了半晌,又抬头看了一眼许一的房间。
下一秒,她用舌头小心翼翼舔了一下那颗糖。
然而,一秒都不到她就退开了。
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迅速蔓延,是她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脑海中搜寻不到关于这种水果的任何信息,让她想起童年时光,仿佛一切都可以探索,生活随时会给她带来新奇的体验,她想要迫切了解这个世界,学习那些书本上的知识……
一阵微风吹过,吹醒了她,将她从过去彻底拉回来。
她借着路灯的光,视线似有若无落在上面,下一刻,江忆安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冽,随后,她毫不犹豫地把糖扔进了草丛里。
看着圆滚滚的糖溜进去再也寻不见影子,她拿着已经被自己撕烂的糖纸,起身关上大门,回到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