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陈明回去后倒头就睡,第二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自己昨晚的行径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早上醒来后,宿醉让他开始头疼,因此陈明又赖在床上睡了一天,对江忆安来说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难得有这么好的时候。
这次陈明发完酒疯,陈俊杰也老实不少,很久没有撞见这样的场面,昨晚当场把他吓哭了。
对他来说,以前没有接触江忆安的时候对她的印象是飘忽不定的,“不是一个妈生的”已经让他讨厌这个姐姐,加之所有的刻板印象完全来源于身边的人——陈明,所以他认为江忆安就是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不然父亲也不会这么打她。
但是,这么久相处下来,他发现江忆安和他一样,会在老师送她糖的时候开心,会帮他把欺负自己的人赶走,会无缘无故冷漠地看着自己,会有自己的情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此,第二天早上,陈俊杰头一次对上学这么积极,不吵也不闹,吃完饭后听话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陈俊杰走后,江忆安和褚贵枝在家里干活,两人之间没有什么话,除了脱粒机工作的声音,院子里也难得安静下来。
没有陈明的时光如此舒适而平和,连十一月的寒风都变得格外宜人,往常他不是指指点点嫌她动作慢,就是嘟嘟囔囔怪这个怪那个,干活也不好好干,总是扰人清静。
褚贵芝几乎不会主动讲话,有时发现她做错了或者需要做其它的事情也只是简单提醒几句,江忆安很聪明,立刻领会,所以整个交流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
虽然她和褚贵芝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却能感觉出自从她每天接陈俊杰放学后,褚贵芝对自己更加包容了,甚至会主动关心她的冷暖。
本就是没有血缘搭伙过日子,她也从来没有期待什么。
……
美好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傍晚,天边出现了罕见的火烧云,橙红的夕阳笼罩在大地上,将她单薄的身影拉长。
下午五点,江忆安提前十五分钟去接陈俊杰放学。
这次陈俊杰也格外配合,昨天陈明发疯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想起江忆安面无血色地坐在地上的场景,这次他老实地自己背着书包,一句话也不多说。
他不说,江忆安更不会主动说话,以前只有他偶尔抱怨几句,对方才会耐着性子回他。
回到家以后,陈俊杰下意识往院子里瞥,先观察一下陈明在不在,发现家里静悄悄的,他才深呼一口气,去找褚贵芝。
褚贵枝正在厨房做饭,相比于平时来说,今天她特意做了比较清淡易消化的饭食:炒黄瓜和小米粥。
江忆安洗完手之后主动帮她把饭菜端出来,本来已经调整好的心情,却在看到门口的人时,一下子变成了乌云压顶——陈明出来了。
她心头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打滑。
不过,陈明只是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似是被桌上的饭菜香吸引,也没有多看她。
即使睡了一天,陈明依旧没什么精神,头发乱糟糟的,汲着拖鞋,拖拖拉拉往椅子上一坐,不舒服地哼出声。
褚贵枝已经盛好小米粥放在他面前,又把馒头塞到他手里,陈明这才睁开眼睛,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
桌子上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吃饭,江忆安心惊胆战地塞了几口,趁着陈明没说什么,赶紧溜出去,碗回来再洗。
……
吃过晚饭后,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变成了阴沉的蓝紫色。
许是天气变冷的缘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照例出门,坐在门口那块矮石上。
江忆安特别喜欢坐在无人的马路上看着瓦罐村后的那座山,不同于白天的云雾缭绕,青山葱翠,晚上它显得幽静而深沉,巨大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中,有种随时要压过来的感觉。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着这样的场景,有时她会想天上飞的鸟儿在叫什么,眼前的这座山里藏着什么,这里存在了多久,第一个人又是怎么把瓦罐村发展起来的……
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有的问题太简单,几天就能自己想明白,而有的问题想了好久,仍然没有答案。
自她故意躲着许一害怕她知道教材被撕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好像突然明白,她与她之间的联系只能由她亲自来维系。
陈明酒醒之后,玉米脱粒的速度也在逐渐加快,这个活干完永远有下一个活在等着她,而瓦罐村到了冬天,田里基本上没有可生长的作物,因此进入十一月中旬,家家户户开始做手工,挣点钱,准备新年的到来。
*
那天,家里的活刚要收尾,江忆安去接陈俊杰的时间晚了一些,在学校门口刚好碰到结伴出来的许一和杨梦回。
杨梦回“咦”了一声,叫住她:“忆安,好久不见你了,最近怎么样?”
“听依依说那天她给你打印了英语教材,这么久了,读完了吗,有没有不认识的单词?”
陈俊杰笔直地站在江忆安身侧,看到两个老师过来,主动打招呼。
江忆安率先看了许一一眼,许久未见,这次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唇色淡淡的,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谢谢老师给我打印的教材,已经读完了。”她说。
一旁陈俊杰听到,立刻打起二十分的精神,问:“是一本很厚的书吗?”
杨梦回笑道:“小机灵鬼你怎么知道?”
陈俊杰想起那天漫天飞舞的“蝴蝶”,猛地瞪大眼睛,幸灾乐祸地开始告状:“那本书被我爸撕了,撕碎了。”
他转头看着江忆安,在他的认知里被撕烂书是要受惩罚的,于是故意道:“你完了。”
此刻他的嘴脸完全忘记那晚自己是怎么被吓坏的,完全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时,许一才从手机中收回视线,看着陈俊杰手舞足蹈,微微蹙眉。
陈俊杰似乎察觉到,连忙解释:“老师,这次我没撕,真不是我撕的,我很听话的。”
江忆安试图辩解:“他撕的不是那一本,是其它的。”
但是她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不管撕的哪本书,陈明总归是撕了。
许一似乎不太想管这件事,但那是她给江忆安打印的,总归应该问个明白。
只是她现在身体有些不舒服,因此声音也病怏怏的,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为什么不跟我说?”
江忆安小声解释:“……我不想辜负老师的好意,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打扰老师。”
许一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学习是给你自己学的,跟我没有关系。”
明知道陈明不让她学习,为什么不把书藏好,这么多年过去,还不长记性么。
江忆安低着头不说话,没有辩解。
一旁杨梦回意识到许一的心情有些不悦,拉了拉她的衣袖:“依依,你也知道忆安家是什么环境,可能她已经藏好了,但还是被翻出来了……”
经过杨梦回这么一说,许一似乎明白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两人既不是师生也没有其它关系,她没有理由生一个陌生人的气。
算了,她在心里想。
她看了江忆安一眼,语气温和道:“回去吧。”
她刚想和杨梦回走,就听到江忆安在身后叫她。
“老师。”
许一无奈叹了一口气:“怎么了?”
江忆安咬着唇,不敢看许一的眼睛,开始低头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把书藏在了床下面,但还是被发现了,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不过我已经把那些被撕坏的粘好了,还是可以看的,老师不用为我操心……”
江忆安说得眼眶发红,好似真心悔过,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她犯了滔天大罪,说完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
杨梦回看不下去了,想要过去劝慰她,但是率先被许一拉住手,淡淡道:“我去。”
杨梦回只能“嗯”了一声,没有过去。
许一走到江忆安面前,又看了一眼旁边认真地看着她的陈俊杰:“每天下午六点,来我宿舍学习。”
紧接着,她的声音又低了许多,语气里仿佛掺了冰碴子,只是对着她一个人说的:“没有下次了。”
杨梦回站在一旁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再看到的时候就是江忆安点着头答应的场景。
回去的路上,她问许一:“依依,你刚刚和忆安说了什么,我感觉她有些怕你诶。”
许一很自然地回答:“告诉陈俊杰,江忆安来这里学习的事不要告诉他家里人。”
杨梦回点点头,顺利被她带偏:“那确实,这是她唯一可以学习的机会,如果再被剥夺,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我看忆安在她这个家里生存压力挺大的,感觉太沉默寡言,有种要抑郁的感觉……”
她想起刚刚江忆安哭着说那番话,叹息道,“她只是想学个习而已啊……”
许一没有回答她,却让她想起一开始来瓦罐村时在路边看到的那株牵牛花。
想要看更高的风景,只能借助别人往上爬。
江忆安回去的路上,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许一跟她说过的话,直到走到家门口都没意识到。
陈俊杰没有管她,江忆安之前经常这样发呆,然后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嘟囔些什么,他唯恐避之不及,转身就往家里走。
……
吃过晚饭后,刚好下午六点。
江忆安照例出门,但是这次她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马路上看着许一宿舍的方向。
看了有一会,她转过身盯着自己从小学一直坐到现在的那块矮石,陪伴了她将近十几年的时光。
这块石头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被放在这里,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材料,常年风吹雨打却一直完好。
以前她每天准时准点坐在这里,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江穆青缺席的这些年里,一直是它在陪着她。
她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摸着有些顺滑的表面,滴水石穿在此刻有了具象化的解释。
她再次坐在上面,闭上眼睛,感受着连周围都如此熟悉的晚风,眼前的这一切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同样的水泥房,同样卷边的墙皮,同样的红色手写宣传语……
眼前的那座青山也没有任何变化。
从今天起,她要和它们告别了,以后会去别的地方学习,而不再只是无味地等待。
“再见。”她喃喃道,眼眸中水光潋滟,唇角渐渐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