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忆安非常守时,第二天下午六点准时来到许一宿舍门前。
冬季的六点已经步入夜晚,灰蓝色的天空繁星点点,此时许一的房间拉着窗帘,没有开灯,里面静悄悄的,看上去像是没有人的状态。
但墙上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门也没有上锁。
她猜测,许一应该是在休息。
脑海中闪过一张苍白清水的面容,怏怏的,跟人说话的声音也软绵了许多,少了平时该有的距离感。
她又看了看门口,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一会,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上去敲门,而是背过身,站在门口等着。
她已经习惯等待,多等一个小时也不算什么。
……
今天傍晚的温度格外低,甚至连周围哈出来的热气都被冻成了尖锐的冰碴子,江忆安站在毫无遮挡的院子里,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冷风一遍遍吹着。
肆虐的风声吹着她不合身的衣服,不过一会儿,手腕和耳廓已经被冻得发红。
她穿着一件江穆青过去留下的旧羽绒服,小时候,这件羽绒服对她来说异常大,甚至能到脚踝,穿在身上走一步晃一下,走一步晃一下,风透过缝隙呼呼往里吹。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不觉间,羽绒服从能够把她整个人包裹住到现在小到只能到她的腰际。
江忆安的身高随江穆青,用农村话来说就是:细溜高挑。
只是,一个人因为长得太温柔,总是眉眼弯弯,倒显得弱柳扶风,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但另一个人,多年扎根黄土,低着头永远看不到表情,总是沉默寡言,即使看上去很瘦,但底盘却很稳,衬衫下扛起锄头时会露出明显的肌肉线条,连挥动手臂的动作都格外具有力量的美感。
江忆安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继续在外面等着。
庆阳的冬天很磨人,寒气不会一开始侵入身体,而是化作一阵一阵冷风从身边吹过,每一次都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难熬,逐渐带走你身上的热量,反复折磨,直到将人侵蚀,致使寒气彻底入体。
江忆安双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只穿着一双布鞋的脚又冷又麻,她向来不怕冷,但是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这么难熬,脸上已经有些不耐。
她再次转头去看。
“啪——”
下一秒,模糊的视野中一道刺眼的白光将眼前的房间照亮,那些光不受束缚地冲出窗外帮她驱走身边的黑暗。
她微微皱起的眼眸,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全部被灯光所照亮,就着微弱的月亮,仿佛在她的身上镀了一层银光。
江忆安抬起头,望着与她仅有一步之遥的人。
看着窗帘后面那个被灯光勾勒出的纤细身影,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随即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刻,她想抬腿走掉,但……已经来不及了。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打开,两道目光猝不及防间对上。
江忆安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看着藏在窗帘后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舔了一下发白的唇,道:“老师好……”
许一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来,惊讶过后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好像说过。
她苍白的面容依旧没有好转,不舒服地闭了闭眼,淡淡道:“进来吧。”
江忆安看得有些发愣,等许一敞开门,她才反应过来:“好。”
看到那人未施粉黛的面庞,睫毛轻颤,她心中不自觉想起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黑色的高领毛衣衬着那雪白柔滑的肌肤,随意扎起的长发,几缕被别在耳后,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不经意的美。
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来自南方女孩的美。
进去之后,江忆安主动把门带上,房间里很暖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两人隔绝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这时,她的身体开始回暖,脸颊也开始发热,但不知道是穿着羽绒服的缘故还是周围灰扑扑的水泥墙面,她总觉得这里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气。
“坐那吧。”许一眼神示意了一下桌前的凳子。
江忆安看了一眼,这个凳子她之前坐过好几次,所以这次也熟门熟路地坐下来。
许一刚醒,身体泛着冷,因此她又穿了一件毛呢外套。
江忆安来得太突然,她什么都没有准备,于是就简单问了几句她现在的学习情况。
“数学现在学到哪了?”
江忆安回答:“七年级下册已经自学完成。”
“语文呢?”
江忆安有些犹豫道:“文言文我不太会翻译,而且……”
“说。”许一道。
江忆安低下头:“我没有教材……”
对她来说,显然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许一眉眼微微皱起,这本该是她想到的,既然江忆安没有英语书,那语文书必然也是没有的,至于原因,已经非常明显。
“英语呢?”她问。
江忆安:“英语只读完第一单元……”然后就被陈明给撕了。
这件事许一知道。
“知道了。”
她走过来,弯腰从江忆安面前的抽屉里拿出平板。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变近,江忆安一愣,随即一股淡淡的香味充盈鼻息,只是这味道不是洗衣液的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被太阳暴晒后的味道……她形容不出来,似乎是独属于许一的味道。
这种味道让她感到异常安心,刚刚被冻僵的手好像有发尾扫在上面,像羽毛一样轻轻的,缓缓略过她的手背,仿佛在上面施了一道魔法,片刻间,所有不适感都已消失不见。
“看这个课。”
江忆安被许一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幸亏她的反应不是很剧烈。
对方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给她介绍平板的基础功能:“双击屏幕是暂停,左滑右滑是后退和快进,如果觉得老师讲得慢可以倍速……”
介绍完后,许一重新坐回床边,留江忆安一个人在那里学习。
……
两个小时后。
视频结束,江忆安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无意瞥了一眼桌上的钟表,发现已经晚上八点。
“看完了?”许一的声音有些疲惫。
江忆安说:“看完了。”
许一一只手撑着床站起来,捏了捏指腹:“我今天有些累,明天再检查你的学习成果,先回去吧。”
江忆安看出许一身体不适,忙不迭点头,站起来同她告别。
*
第二天,她依旧六点准时来,这次窗帘虽然拉着,但是许一的房间里开着灯,里面时不时传来说话声。
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当当当——”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下一秒,房间内的脚步声渐近。
“忆安?”杨梦回见到她,笑容绽开,“快进来,外面冷。”
昨天她来得突然,许一没来得及准备东西,今天再次看,发现桌子上放了纸和笔。
她依旧坐在自己的专属板凳上,今天要学的是文言文翻译,不过是比较简单的《论语》十二则。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虽然之前没系统学过这篇文章,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这里面的一些内容,这节课虽然比数学物理枯燥,但其实静下心来认真听讲,发现也很有意思。
一个半小时后,课听完了,江忆安也恰好把整篇文章背下来。
这次,由杨梦回检查她的学习情况。
她第一次觉得一个小时过得如此充实,学习就像海绵吸水,能吸多少就吸多少,吸了就不能再还回去,而是等自己彻底消化吸收掉。
因为现在学习环境有限,所以她暂时把主要精力放在三大门课上:语文、数学和英语。
她在学数学这门课程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本来两天的课程她几个小时就能完成,高效的理解加之做课后练习题很快就把七年级下册的知识又巩固了一遍。
只是,在语文和英语方面她虽然能听懂,但是学得很慢,有很多需要背诵的知识,而且不能加快速度令她有些无奈,毕竟是打基础的阶段。
除了这三门课,还有物理、生物、化学、政治、地理,毫无疑问,她对于理科课程的学习非常顺利,有时会提前完成,甚至会做一两道加试题,而文科的背诵却让她好不容易捡起的信心重新开始受到打击。
在学校的时候她做题能做一天,而同样背一天课文,却让她感觉效率很低。
杨梦回坚持了三天,“不说话,不打扰”,对她来说实在有些为难,于是每天这个时间自觉地很少再来。
而在每天仅有的一个半小时高效率学习中,江忆安几乎不会和许一说话,每天来了之后就会根据她为自己制定的课程表来学习。
每天即将结束时,会检查学习成果,最后巩固一遍昨天的知识,相当于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江忆安的表现也让许一对她的态度有那么一丝丝转变,从一开始的冷淡到现在看到她做的题会露出欣慰,仿佛她是她养的一朵花,她长得好,开得好,那么也不枉她花费那么多心思,付出那么多精力。
“不错,”许一看着纸上江忆安默写的英文单词,“全对。”
对江忆安来说,要么不学,要么就一百分,既然花了时间,那就要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如果既浪费了时间,效果还没有那么好,倒不如不学。
许一指着其中一篇文章:“翻译一下这几句话。”
江忆安看了一眼,开始读:“Come and buy your clothes at Huaxin’s great sale!”
“来华新店买衣服吧。”
“Do you like sweaters?”
“你喜欢毛衣吗?”
“We have sweaters at a very good……”
……
拉着窗帘的房间内倾泻出点点白光,伴随着少女朗朗的读书声,只听声音就能感觉出中气十足,带着莫名的自信与底气,像是学校里向往窗外广阔世界,无知无畏的少年们。
空调外机嗡嗡的声音渐渐放缓,江忆安从许一房间里出来,踏着满夜繁星,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