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禾勒马回望,晨光中那队疾驰而来的轻骑卷起漫天烟尘,为首之人一袭殷红锦衣在风中翻飞如血。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反手从箭囊抽出一支玄铁箭。
弓弦被她拉成满月,箭尖直指时岁心口。
“三座城池的买卖……”她低声呢喃,眼中闪过讥诮。那几个懦弱无能的皇兄不敢接的生意,她偏要做得漂亮。
弓弦嗡鸣,箭矢破空而出。
这一箭凝聚了她苦练十六载的功力。
玄武皇宫最好的教习曾言:“公主天赋异禀,假以时日举国难逢敌手。”
这些年来,她确实从未遇到过能接下她三箭的对手。
可就在箭矢离弦的刹那,一道银光后发先至。
时岁的玄铁箭精准地劈开她的箭杆,余势不减地钉入她身后树干,箭尾白羽剧烈颤动。
清禾瞳孔骤缩,这才惊觉对方的箭竟比她快了三分。
远处传来时岁冷冽的声音:“公主可知,大虞边境有句老话——”
“强中自有强中手。”
时岁的战马在清禾面前扬起前蹄,溅起的尘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位玄武国公主,背后渗出的冷汗早已浸透里衣。方才那一箭,若再慢半分,此刻他便该去九泉之下与时絮团聚了。
“丞相不是应允过本宫自由?”清禾扬起下巴,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抚过弓弦。
时岁指尖摩挲着手中缰绳,忽然轻笑出声:“公主误会了。”他抬手指向玉门关方向“本相允诺的自由……可不包括断我大虞将士生路。”
清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缓缓放下弓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丞相果然聪明,竟能猜到是本宫所为。”
时岁冷眼看着她:“公主的箭术确实了得,可惜用错了地方。”
“用错?”清禾轻笑,“本宫不过是想看看,大虞的丞相,究竟有多少本事。”
“现在你看到了。”时岁声音冰冷,“可以束手就擒了。”
清禾却摇了摇头:“丞相以为,本宫会毫无准备就来送死吗?”
时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数百张长弓正对准了时岁和他的轻骑。
“玄武国的精锐暗兵?”时岁眯起眼,“公主果然深藏不露。”
清禾笑容更甚:“现在,丞相还要拦本宫吗?”
时岁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公主以为,本相会毫无准备就来追你?”
他抬手一挥,一直远远的跟在队伍后的金羽卫已悄然包围了玄武暗兵。
“现在。”时岁淡淡道,“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清禾轻抚着弓弦,忽然笑道:“丞相果然名不虚传。”
时岁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罢了。”清禾收起弓箭,“本宫今日就卖丞相一个面子。”她转头对山丘上的暗兵做了个手势,那些弓箭立刻被收起,缓缓退去。
“不过。”她回过头,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丞相可要想清楚了。若今日拦下本宫,明日边关粮草被劫的消息就会传遍大虞。”
时岁眸光一沉:“公主这是在威胁本相?”
“不敢。”清禾轻笑,“只是提醒丞相,有些事,不是靠几个金羽卫就能解决的。”
时岁不置可否。
“其实,我们未必非要兵戎相见。”清禾收起笑容,正色道,“本宫所求,不过是一个自由身。”
一个拥有足够权势的自由身。
“自由?”时岁冷笑,“公主所谓的自由,就是断我大虞将士的粮草,置千万百姓于水火?”
清禾摇头:“粮草之事,非本宫所愿。但若不用此法,又如何能引丞相亲自前来?”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这是玄武国与南疆的密约原件,上面还有我父皇的印玺。本宫愿以此物,换丞相一诺。”
时岁目光微动,示意身旁的侍卫接过绢帛。展开一看,果然是那份密约,上面详细记载了玄武国与南疆合围大虞的计划,甚至连兵力部署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公主这是……”时岁抬眼看她,“要借刀杀人?”
清禾轻笑,笑意不达眼底:“丞相言重了。那把龙椅,本就该是能者居之。”她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锋芒,“就像丞相您,不也觉得,大虞的龙椅该换个更合适的人坐么?”
时岁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公主远比想象中更危险。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竟藏着问鼎九五的雄心。
“粮草须即刻归还。”他抬手示意金羽卫撤离,却仍保持着戒备姿态。
清禾从容颔首:“三日内必当完璧归赵。”她忽然策马上前,压低声音道:“待本宫归国劝退南疆联军后……来日新帝登基之时,还望丞相记得今日之约。”
“最迟今夜子时。”时岁玄铁箭矢在指尖转了个圈,“至于公主的请求……”他忽然轻笑,“待你坐上那个位置再说也不迟。”
清禾解下腰间玉佩抛给时岁:“以此为信。他日我若登基,必与丞相——”她刻意顿了顿,“永结同好。”
时岁接住玉佩,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上刻着玄武国皇室的图腾。
他凝视着她眼底的野心,忽然觉得这笔交易或许不亏。
一个足够睿智的盟友坐上玄武国皇位,总好过那些穷兵黩武的皇子。
“公主好魄力。不过……本相只与明君结盟。”
马蹄声远去时,清禾望着那抹殷红身影,轻声自语:“会的。我一定会成为……最英明的女帝。”
时岁策马回到京城时,恰是早朝方散的时辰,乌云连天,黑压压的一片。
连日的奔波让他格外憔悴,先是督运粮草不眠不休,后又彻夜追击清禾公主,眼下的青黑几乎已经要坠到嘴角。
刚转过丞相府前的街角,门前的金羽卫便已映入眼帘。
时岁勒住缰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昨夜太子遇刺的消息,他特意压到今晨才传入宫中,连同自己“软禁东宫”的举动一并呈报。如今这队御前亲卫在此,想必是来“请”他去面圣问罪的。
“相爷。”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陛下宣您即刻入宫。”
时岁翻身下马,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褶皱的袖口。余光瞥见府门内苏涣正倚在云亭里批折子的身影,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带路。”时岁将马鞭抛给随行侍卫,折扇展开遮住了面上憔悴。
这场君臣博弈,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时岁踏入御书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头也不抬。
“臣参见陛下。”时岁行礼。
皇帝这才抬眼看他,目光如刀:“朕听闻,昨夜太子遇刺,丞相非但不追查凶手,反而软禁太子?”
“回陛下。”时岁不卑不亢,“臣是为太子安危着想。刺客能潜入东宫,必有内应,臣不得不防。”
“好一个不得不防!”皇帝猛地拍案,“朕看你是巴不得太子死!”
时岁抬眸,直视皇帝:“陛下明鉴,若臣真有此心,昨夜就不会派太医救治太子。”
皇帝冷笑:“那你告诉朕,为何截获的密信上,会有你的印鉴?”
时岁心头一震。
密信?
什么密信?
时岁定睛看向皇帝甩在面前的密信。
上面赫然是他与玄武国公主的“交易”内容,末尾还盖着他的私印。
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他自己都险些认不出来。
“陛下明鉴。”时岁忽然笑了,“这印鉴是假的。”
“哦?”皇帝眯起眼,“那爱卿告诉朕,为何太子会说,亲眼看见你与玄武国公主密会?”
时岁心头一震。
太子反咬一口?
好一招将计就计。
时岁拾起那封密信细看,纸上字迹工整地记录着他与清禾公主的“密谋”。
最下方那方朱红印鉴,连印泥的晕染程度都与他平日的用印习惯分毫不差。
时岁忽然轻笑出声。
皇帝眉头微蹙,却听时岁继续道:“太子所言……”他抬眸直视龙颜,“臣倒要问问,遇刺重伤的太子殿下,是如何‘亲眼’看见臣与敌国公主密会的?”
时岁忽然双手将密信奉还:“印鉴是假。”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臣这乱臣贼子的心思倒是真的。”
在皇帝骤变的脸色中,时岁向后从容退了三步,躬身行礼的姿势优雅如常。
只是那温润嗓音里吐出的字句,却让满室空气都为之一凝。
“臣请自封摄政王,总揽朝政。”
皇帝猛地拍案而起:“放肆!你这是要逼宫!?”
时岁不慌不忙地展开折扇:“臣不敢。只是如今太子重伤,南疆战事吃紧,朝中不可一日无主。”
“好一个不可一日无主!”皇帝冷笑,“朕还没死呢!”
“陛下息怒。”时岁抬眸,折扇后那双凤眸平静得令人心惊,“臣不过是为江山社稷计。若陛下不允……”
他突然合拢折扇,扇尖轻点案上那封密信:“臣自有千万种办法,让您……心甘情愿地下这道旨。”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骤然而至。
忽明忽暗的闪电中,时岁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遍体生寒。
皇帝死死盯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从未想过,时岁会如此直白的逼宫。
“乱臣贼子!”他怒喝,“来人!”
“来人啊!”御案被拍得震天响,却只换来殿外一片死寂。
只有雨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回应他。
时岁轻叹一声,执扇上前。
扇面徐徐摇动,为皇帝送去缕缕清风:“陛下保重龙体。”他声音温柔似水,却让满室温度骤降,“如今这大虞朝堂……”
“还肯听您调遣的,可不就剩微臣了么?”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
皇帝这才惊觉,太子党羽早已被清洗殆尽,兵符尽归沈清让之手,连金羽卫都唯时岁马首是瞻。
他坐了四十年的龙椅,早已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时岁满意的欣赏着皇帝骤变的神色。
他今日只要个摄政王的名分,不过是给天下人看场体面的戏。待沈清让铁骑凯旋之日……
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之时。
皇帝颓然跌坐在龙椅上,曾经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如今出现在了现实中。
“你……”他声音嘶哑,“当真要如此?”
时岁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陛下,臣不过是想替您分忧。您龙体欠安,太子又……”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臣实在不忍看大虞江山无人主持。”
皇帝看着他那双含笑的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在等沈清让回来?”
时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圣明。”
“好……好……好的很。”皇帝颤抖着手拿起玉玺,“朕准了。但你要记住,这天下……”
“天下如今依旧是陛下的天下。”时岁接过圣旨,恭敬行礼。
“臣斗胆,再请一道御笔。”
皇帝气若游丝:“……讲。”
时岁指尖轻点空白扇面,从左至右虚划四下:“求陛下赐墨宝……”他眉眼忽然柔和下来,“‘长云发妻’四字。”
“你……!”皇帝猛地瞪大双眼,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梗在喉间,下一刻便喷出了一口鲜血。
“哎哟。”时岁广袖轻拂,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避开血渍,“陛下写完再晕不迟。”
他体贴地递上朱笔,眼底却是一片凉薄:“臣还等着拿去边关,哄将军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