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岁踏出殿门时,大雨瓢泼。他展开折扇,满意地看着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苏涣斜倚朱漆廊柱,油纸扇面上雨水滴答落下。
听见脚步声,他侧首挑眉:“下官是不是该改口称‘摄政王’了?”
方才他率相府亲卫封锁宫门,连只蚊蝇都未曾放入。此刻雨幕中隐约可见侍卫的身影,仍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爱卿甚懂规矩。”时岁摇着折扇踱步过去,扇面上那四个张扬的大字几乎要贴上苏涣鼻尖,“陛下御笔,可还入眼?”
“行了行了。”苏涣抬手挡开折扇,忍不住腹诽这坠入爱河的丞相简直没眼看,“我眼还没花。”
“啧。”时岁合扇轻敲他肩头,眸中笑意比檐下水珠还亮,“待将军凯旋,本王定要你当着三军的面,把这四个字念上三百遍。”
“正好。”苏涣从袖中取出军报,“刚到的捷报,沈将军率八千轻骑奇袭南疆两万右翼,以少胜多。”
时岁眸光一亮:“粮草呢?”
“清禾公主如约归还,还额外送了三车药材。”苏涣笑道,“说是给将军补身子用的。”
时岁轻抚扇面,忽然想起什么:“太子那边如何了?”
“多亏尹竹日夜照料,太医说余毒已清。”
“尹竹?”时岁挑眉。
“就是那位青衣公子。”苏涣叹息,“可怜被毒哑了嗓子,连句道谢都说不出。却将太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时岁眸光微动,折扇轻点掌心:“去查查,这位尹公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时岁回到丞相府时,骤雨已停。
他刚踏进书房,就看见案几上摆着一封边关来的信。
信封上熟悉的落款让他心头一暖,可拆开后,里面却只有寥寥数语。
“粮草已至,勿忧。战事顺利,不日可归。”
时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连信封都拆开检查,却再找不到只言片语。
“这个没良心的……”他咬牙切齿地捏着信纸,“连句想念都不知道写!”
正恼着,忽然瞥见信纸背面似乎有墨痕。
他急忙对着烛光一看……
背面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戴着丞相帽,一个穿着将军服,正手牵着手。
时岁耳尖一红,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藏进了贴身的药囊里。
身旁黑影便无声落下。
“禀相爷,查清了。”暗卫单膝跪地,“太子所中之毒,确是南疆皇室的‘蚀骨散’。”
“继续。”时岁给自己斟了一杯凉茶。
“毒下在当日晚膳中,经手之人确是尹竹。但蹊跷的是他每次试毒都做足样子,唯独那日‘恰好’漏试了一道菜肴。”
时岁忽然想起尹竹那双总是低垂已无光芒的眼睛。
“太子可知情?”
“应当不知。但……”暗卫欲言又止,“尹竹在太子毒发时,偷偷将解药混入了参汤。”
窗外阳光正好,时岁倏然轻笑。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既全了忠义,又报了私仇。
那哑巴公子,倒是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
“备车。”时岁突然起身,“本王要去会会这位……妙人。”
马车刚在东宫门前停下,时岁便听见殿内传来一阵琴音。
曲调哀婉,如泣如诉,格外清晰。
尹竹跪坐在案前,十指在琴弦上翻飞。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是琴音陡然转急,如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时岁在他面前坐下,静静听完这一曲。
“好一曲《十面埋伏》。”时岁抚掌轻笑,“尹竹公子好雅兴。”
尹竹终于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时岁,毫无惧色。
他不能言,却以指蘸茶,在案几上写下:“丞相此来,是为杀我?”
时岁封摄政王的旨意尚未传进东宫,尹竹还以为这人仍是丞相。
时岁摇头:“本王是来谢你。”
尹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划掉“丞相”二字。
“谢你替本王,了却一桩心事。”
尹竹指尖微颤,又写道:“可否……留太子性命?我可让他立血誓,永不与您和沈将军为敌。”
时岁把玩着腰间玉佩,玉面上的“沈”字被他指腹反复描摹。
忽然,尹竹起身离席,重重跪倒在地。他咬破食指,用鲜血写就:“王爷可还记得康定二十七年,云州城西的济世堂?”
时岁指尖蓦地一顿。
他当然记得。那年寒冬他因连日奔波染上恶疾,昏倒在城西雪地里。是一位药铺掌柜将他背回悉心照料,才捡回一条命。
待他病愈后前去道谢,却只见到紧闭的门扉和邻居“举家北迁”的传言。
时岁声音微哑:“你认识?”
尹竹以额触地,鲜血在地上续写道:“家父当年冒死救下王爷,今日尹竹斗胆,想用这份恩情换太子一条生路。”
时岁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个面子,本王可以给。”
尹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正要叩谢,却听时岁继续道:“但有个条件。”
他眼中刚泛起的光亮骤然凝固,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很简单。”时岁折扇轻点内殿方向,“要么太子自请就藩,做个富贵闲王;要么……继续留在京城,看令尊这救命之恩能护他到几时。”
尹竹苍白的嘴唇无声开合。
他明白这是道生死选择题。封地虽远,却能保全性命;留在权力中心,终有一日……
“不急。”时岁慢条斯理地起身,月白衣摆扫过地上未干的血字,“等太子醒了,你们慢慢选。”
“对了。”他走到到门边忽又回首,“告诉太子,若他选第一条路……”
折扇在颈间轻轻一划:“本王许他带着你一起走。”
尹竹怔怔地看着时岁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颓然坐倒在地。
他早该明白的。
像时岁这样从尸山血海里爬上来的人,怎会因区区救命之恩就心慈手软?
窗外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尹竹这才回神。
他用袖角缓缓拭去地上的斑驳血迹。
内殿传来太子微弱的呻吟,尹竹却没有立即过去。
他回到琴案前,十指轻抚琴弦,奏起一曲《高山流水》。
他在等。
等那个骄纵半生的储君醒来。
等他在苟且偷生与玉石俱焚之间——
做出最艰难的抉择。
两个时辰后,太子终于醒来。
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尹竹呢?”
守在床边的宫人连忙去唤。
尹竹匆匆赶来,还未行礼,就被太子一把抓住手腕:“你去哪了?”
尹竹摇头,指了指太子的伤处,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示意无碍。
太子松了口气,随即冷笑:“时岁那个乱臣贼子呢?是不是已经……”
尹竹急忙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
他蘸水在案几上写下:“殿下,我们离开京城吧。”
太子愣住:“你说什么?”
尹竹继续写:“去封地,我陪您一起。”
“你让孤逃跑?”太子猛地挥袖打翻茶盏,“除非孤死——”
尹竹咬了咬唇,忽然跪下:“求您,就当是……怜我。”
太子看着尹竹通红的眼眶,终于……沉默了。
陈裕安前二十二年从未真正懂得何为情爱。
他曾以为自己深爱沈清让,可当那人饮下他亲手下的“春风渡”,昏沉地倒在他怀中时,他心头涌起的竟不是占有之喜,而是扭曲的快意。
看啊,那个算无遗策的时岁,终于也要尝到失去的滋味了。
作为储君,他自幼受教于大虞最顶尖的鸿儒教导。
他比谁都清楚,在时岁“奸相”的骂名背后,是边关安定的烽燧,是市井繁华的灯火,是百姓口中“丞相新政”带来的丰年。
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就是被困在青城山的囚徒,而时岁却能在这锦绣河山中大展宏志?
就连他唯一想占有的将军,心里装的也都是那个奸佞之臣!
直到那夜,时岁将“春风渡”原样奉还。他在药性煎熬中随手点了个最顺眼的少年,想着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当晨光透过纱帐,他看清身旁人浑身青紫的伤痕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可是大虞储君!
是自幼习圣贤之道、受万民供养的太子!怎能像个禽兽般……
“你……”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叫什么名字?”
少年艰难地支起身子,破碎的中衣滑落肩头:“奴……尹竹。”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句对话,也是陈裕安第一次在情事过后,询问一个人的名字。
可当他在朝堂上看见时岁谈笑自若的模样,那点难得的温情便被妒火焚烧殆尽。
最终,他还是亲手将那碗哑药灌进了尹竹喉中。
他本可以给些银钱将人打发走,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个少年。
或许是舍不得那温润如玉的笑颜,又或许是贪恋那双抚琴时格外好看的手。
尹竹的琴技在陈裕安听过的一众大家面前实在称不上精湛,甚至偶尔还会错几个音。
但他却总爱在暮色四合时,听尹竹弹那曲《高山流水》。
琴音里带着些许生涩,却比那些完美无缺的演奏更让他心静。
陈裕安在某个琴音戛然而止的黄昏突然意识到。
他竟爱上了这个被自己毒哑的南风馆妓子。
多么可笑啊。
堂堂大虞储君,爱上了一个连完整曲子都弹不好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