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铁蹄踏过城门的那一刻,萧景桓仰头大笑,阳光洒在他染血的铠甲上,映出一片耀目的金红。
“痛快!”他一把扯下头盔,黑发被汗水浸透,肆意地贴在额前,眼中尽是酣畅淋漓的快意,“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
许闲策马跟上,咧嘴笑道:“殿下,您这一路喊了八回‘痛快’,北狄人要是听见,怕是气得要从黑水谷下爬出来。”
萧景桓回头瞪他,却绷不住笑意:“怎么,本王说不得了?”他扬鞭指向城门内涌动的百姓,声如洪钟,“瞧瞧!这才是打了胜仗该有的样子!”
街道两侧早已挤满了人,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孩童踮着脚张望,姑娘们红着脸抛掷香帕,更有老者颤巍巍地作揖高呼:“肃王殿下千岁!”
萧景桓一把接住飘到眼前的绢帕,顺手塞给许闲:“赏你了。”
许闲哭笑不得:“殿下,末将用不着这个……”
“啰嗦!”萧景桓大笑,一夹马腹冲入长街。战马扬蹄疾驰,他却不勒缰绳,任凭风扑面而来,仿佛要一口气将胸中豪情尽数倾泻。
经过醉仙阁时,二楼窗口传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萧景桓抬头,见一袭鹅黄纱裙的身影倚栏而立,指尖拨弦间,竟是一曲《破阵乐》。
他倏地勒马,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好曲子!”萧景桓朗声赞道,“姑娘何人?待本王面圣后,定来讨教!”
那女子掩唇轻笑,却不答话,只将一朵绯色海棠抛下。萧景桓凌空接住,别在胸甲上,对许闲挑眉:“瞧见没?这才叫凯旋!”
许闲扶额:“殿下,陛下还在宫里等着……”
“急什么!”萧景桓一甩马鞭,笑声荡开在长街上,“让皇兄也听听——他的弟弟,可是给他挣足了脸面!”
萧景桓大步踏入麟德殿时,丝竹声正奏到高潮。烛火映着琉璃盏,折射出满堂华彩。
“皇兄!”他朗声一笑,铠甲未卸,只随手解了佩剑丢给侍从,大步上前抱拳行礼,“臣弟幸不辱命!”
皇帝冕旒轻晃,唇角含笑:“此战大捷,朕心甚慰。肃王辛苦了,入席吧。”
萧景桓也不客套,转身就往武将席走,半路被蓝缨拦下。
“殿下!”蓝缨一身绛红骑装,英气逼人,举杯就撞过来,“末将敬您!北狄那群怂包,被您打得连亲娘都不认识了!尤其烧山这招,太绝妙了!”
萧景桓大笑,仰头饮尽:“蓝将军还是这般痛快!你兄长呢?”
话音未落,蓝逸已从席间起身。他一袭湛蓝长衫,执盏温声道:“殿下凯旋,乃大晟之幸。”
“文绉绉的!”萧景桓拍他肩膀,“回头校场比划比划?”
蓝逸含笑摇头:“臣甘拜下风。”
此时乐声忽变,一队胡姬踏着鼓点旋入殿中。金铃脆响间,纱裙翻飞如蝶,引得席间一阵喝彩。萧景桓随手抓了把葡萄干丢进嘴里,目光却瞥向对面。
裴霄雪执杯起身,仪态端方:“肃王殿下此战扬我国威,臣敬您一杯。”
萧景桓痛快饮尽,目光一转,忽而瞧见席间的裴照临,挑眉道:“裴驸马,今日这等喜事,你待会不弹一曲助兴?”
裴照临微微一笑,抬手示意缠着细布的指尖:“殿下厚爱,可惜前几日伤了手,实在惭愧。”
小公主萧云昭闻言鼓着腮帮子扯他袖子:“就是!驸马连我磨了他半月都不肯弹呢!”
裴照临垂眸轻笑,语气温柔:“待手好了,臣日日为殿下弹,可好?”
萧景桓哈哈大笑:“得,本王可不敢耽误你们小夫妻恩爱!”
舞乐把宴饮气氛烘得滚烫,觥筹交错间,萧景桓注意到角落里有人始终未动——时戬正把玩着一只空杯,神色冷淡。
“侯爷!”萧景桓突然高喊,“不来喝一杯?”
时戬闻言抬眼,缓缓起身。他今日着一袭玄色锦袍,腰间玉带冷光凛凛,衬得整个人如鞘中寒刃。
“殿下凯旋,臣自当恭贺。”他执杯虚敬,语气淡漠,却字字合礼,“愿大晟边关,永享太平。”
在他身后,时琛仍端坐未动。闻礼之不着痕迹地倾身,压低声音道:“世子,该敬酒了。”
时琛眸光微动,从容起身,朝肃王方向恭敬一礼。
萧景桓盯着这对父子看了半晌,突然“啧”了一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没劲!”
舞至高潮,鼓声戛然而止。舞姬们伏地而拜,袖中忽撒出千百金箔,纷纷扬扬落满殿中。
萧景琰抚掌赞道:“好!”
萧景桓却已拎着酒壶起身,径直走到御阶下:“皇兄,臣弟有个不情之请。”
萧景琰眸光微动:“但说无妨。”
“这次跟着臣弟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萧景桓拍了拍胸口,“该赏的,一个都不能少!”
冕旒之下,萧景琰笑意更深:“这是自然。”
萧景桓笑着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皇帝含笑举杯,十二道玉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烛火映照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眼底渐深的暗色。
酒液入喉的瞬间,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座宾客——
在觥筹交错的热闹中,裴霄雪正执盏与身旁官员低语。似是感应到什么,他忽然抬眸,隔着舞姬飞扬的水袖,与皇帝视线相接。
不过一瞬。
裴霄雪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指尖在案几上似是随意地轻叩。萧景琰眸光微动,借着举杯的动作几不可见地颔首。
满殿喧嚣中,这无声的交流被淹没在胡姬旋转的金铃声中。无人察觉,皇帝冕旒下的眼神已彻底冷了下来。
内侍轻声插言:“陛下,北狄使臣已候在殿外多时。”
皇帝颔首:“宣。”
殿门轰然洞开,北狄使臣阔步而入,身后跟着四名壮汉抬着的鎏金步辇。辇上斜倚着一名女子,轻纱覆体,雪肤在珠帘后若隐若现。
“皇帝陛下——”使臣抚胸行礼,汉话带着浓重的卷舌音,“北狄愿献上最珍贵的明珠,以求两国永睦。”
珠帘哗啦一响,步辇上的女子赤足踏地。满殿骤然寂静——她竟只裹着银丝织就的透纱,腰间一串金铃随步伐叮咚作响,雪白腰肢在轻纱下曲线毕露。
萧云昭“呀”地捂住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偷看:“他们……都这样穿衣裳么?”
裴照临抬手替她挡住视线,温声道:“北狄开放,民风不同。”他指尖轻轻刮了下小公主的鼻尖,“但大晟的公主,永远不必学这些。”
武将席上,蓝逸早已别过脸去,耳根通红。蓝缨却嗤笑一声:“遮得还没我练武穿的劲装多!”
叶明珏正与身旁的贵女调笑,“小姐的脸怎得这样红?”那贵女羞得把脸埋进他袖子里。
时琛倚在案边,指尖轻抛着一颗蜜饯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闻礼之则静静侍在他身后,目光低垂,神色恭谨,仿佛殿中香艳景象与他毫不相干。
使臣堆着笑环视众人:“公主可许配贵国任何一位英杰……”
话音未落,席末突然站起个清瘦身影:“儿臣愿娶。”
十二冕旒后的皇帝眯起眼:“……你是?”
“儿臣萧咎。”少年伏地叩首,鸦青袍袖铺开如垂翼,“生母赵氏虽为罪妃,然儿臣日夜抄经悔过……”他从怀中捧出厚厚一叠佛经,“求父皇成全。”
皇帝指尖一顿。裴霄雪适时低语:“八殿下在冷宫抄了七年《往生咒》。”
珠帘下的北狄公主忽然抬头,金铃脆响。她直勾勾盯着萧咎,竟露出入殿后第一个真心的笑。
“准了。”皇帝龙袖一拂,“着礼部按亲王例操办。”
满座哗然——这等于承认了萧咎的皇子身份!
裴霄雪执壶斟酒,琥珀液面映出他微翘的唇角。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长公主萧长岫轻轻吐出一口烟雾,目光掠过喜极而泣的北狄公主,又落在伏地谢恩的萧咎背上,眸色幽深。
时琛指节抵着太阳穴,额角突突地跳。
殿内喧嚣渐远,丝竹声混着酒气在耳畔嗡嗡作响。他原以为是酒劲上头,可喉间烧灼感却愈发汹涌,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世子?”闻礼之敏锐地察觉到他气息不稳,低声询问。
时琛攥紧了酒杯。青筋在手背上浮起,他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眉头紧锁——不对劲。一股陌生的燥热自小腹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灼热。
“走……”时琛咬牙挤出这个字,额角已渗出细汗,“离开这里。”
闻礼之立刻扶住他手臂,触到一片滚烫。时琛几乎站不稳,整个人重心压在他肩上,呼吸粗重地拂过闻礼之耳畔。
起初只是热,像被扔进蒸笼。而后是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血管里爬。时琛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漫开,却压不住愈发混沌的神志。
闻礼之半扶半抱将他带至暖阁,刚关上门,时琛便猛地将他推开:“锁门……出去!”
可话音未落,门外已响起娇媚女声:“有人吗?”
那声音带着明显的口音,甜得发腻。时琛瞳孔骤缩,暴怒道:“滚!”
闻礼之浑身一僵:“北狄人?”
时琛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阵阵发黑,唯剩本能驱使——他一把拽过闻礼之的衣领吻了上去。
唇齿相撞的瞬间,闻礼之一惊,下意识扬手要扇过去,却在对上那双眼睛时僵住——时琛眼尾绯红,眸中水光潋滟,愤怒与脆弱交织成令人心惊的艳色。更震撼的是,他沙哑吐出的字句:“礼之……闻礼之……”
——不是“文砚”,是他的真名。
这一怔神的功夫,时琛已再度欺身而上。吻得又凶又急,像是渴水的旅人逢了甘泉。闻礼之被逼得踉跄后退,后腰重重撞上案几,掌心抵住时琛胸膛想推开,却摸到一片汗湿的灼热。
“唔……”他偏头躲闪,喘息着警告,“世子……您中药了……”
门外女子仍在娇笑:“公子?需要帮忙吗?”
闻礼之的挣扎被时琛滚烫的掌心轻易压制。他被扣住后颈拽回,唇齿间尝到了时琛口中的血腥味。呼吸被掠夺得支离破碎,时琛失控的心跳震着掌心。纱帐外残烛“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只抵死纠缠的鹤。
衣料摩擦声窸窣响起,夹杂着时琛紊乱的呼吸。那笑声突然停了,片刻后,脚步声匆匆远去。
闻礼之终于挣开些许,捧住时琛的脸,温度滚烫得吓人:“看着我!时琛,冷静点!”
时琛焦距涣散,喉结滚动着挤出字句:“……滚。”
可当闻礼之真的松开手,他却又追着那点凉意贴上来,额头抵在对方颈窝,吐息灼得惊人。闻礼之闭了闭眼,突然扯过案上凉茶泼在他脸上。
水珠顺着时琛睫毛滚落。他浑身一颤,眸中短暂清明,猛地推开闻礼之:“走……你滚……滚出去!”
闻礼之退到门外,背靠雕花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屋内传来布料窸窣声和压抑的喘息,忽然间,一声带着呜咽的“闻礼之”刺破寂静——
他猛地捂住脸,指缝间溢出苦笑。
庆功宴仍在继续,舞乐升平,无人知晓偏殿的暗潮。萧长岫指尖轻抚鎏金酒樽,目光扫过时琛空着的席位,眼底泛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玩味。
殿中正奏起《春江花月夜》,琵琶弦上淌出的月光,恰好掩住了暖阁方向传来的一声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