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御花园草木葳蕤,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景琰负手而行,脚下碾碎一朵落花,绛紫的汁液染上龙纹靴底,像干涸的血。
裴霄雪落后半步,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犬,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犬背。那狗乖顺地蜷在他臂弯里,眼皮半阖,似是昏昏欲睡。
“改制盐铁的事,差不多该收尾了。”萧景琰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裴霄雪微微一笑:“各州盐税已统归户部,比往年多收了三成。”他指尖点了点犬耳,“陛下,接下来该裁撤冗官冗兵了。”
“嗯。”萧景琰弯腰折下一枝芍药,在掌心慢慢揉碎,“肃王刚打了胜仗,朕总得给他些体面。”
花瓣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裴霄雪垂眸看着,忽然轻笑:“陛下赏的是君臣之义,肃王受的是为臣本分。”
萧景琰蓦地驻足。
远处亭台中有乐伎在练曲,琵琶声断断续续飘来,弹的竟是《破阵乐》。萧景琰眯起眼,冕旒玉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朕赏他金银田宅,赏他扩府增兵,如今竟赏无可赏了。”
裴霄雪抚狗的手微微一顿。
“静臣。”萧景琰突然唤他,语气里罕见地透出一丝疲惫,“朕昨夜梦见登基那日了。”
狮子犬似乎察觉气氛变化,不安地动了动。裴霄雪安抚地捏了捏它的后颈,声音依旧平稳:“臣记得那日,陛下踏着丹陛走上龙椅,十二冕旒上的白玉珠晃得人眼花。”
“不。”萧景琰摇头,“朕梦见的是……镜中的脸。”他转身直视裴霄雪,瞳孔幽深如古井,“朕即将坐上龙椅时,面前突然出现一面铜镜,镜中照出的,是萧景桓的脸。”
肃王的名讳就这样轻飘飘地落下。
裴霄雪面色不变,只将狗抱紧了些:“陛下,梦魇无稽。”
“是吗?”萧景琰轻笑,抬手拂过裴霄雪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可朕时常觉得莫名地急迫,像是有什么在身后追赶朕。”他指尖在裴霄雪素白的常服上停留一瞬,“朕等不及了,静臣。”
裴霄雪终于抬眼,眸色比御池最深处的寒潭还要暗:“陛下宽心,臣会一直在。”
一阵沉默。
“萧咎请旨娶北狄公主。”萧景琰忽然转了话题,语气重新变得漫不经心,“倒让朕想起当年。”
裴霄雪顺着他的话道:“八殿下处境确实与陛下少时相似。”
萧景琰轻笑,忽然盯住裴霄雪,“静臣,我竟不知造化弄人,朕的长子……也如当年萧恪一般病弱。”
先太子萧恪的名字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提起。
裴霄雪垂眸掩去眼中情绪:“小殿下福泽深厚。”
萧景琰目光有些缥缈,“萧咎是牵制北狄的棋子。”他声音很轻,“你说,他会成为下一个朕吗?”
狮子犬突然“汪”了一声。
裴霄雪跪下行礼,衣裾下摆铺开在落花上:“棋子如何动,全看执棋人。”他抬头,露出一个极淡的笑,“臣只听陛下的棋令。”
萧景琰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将他扶起。
“静臣,我怎会疑你?”萧景琰松开手,转身望向远处,“回吧,该用膳了。”
裴霄雪躬身应是,怀中的狗忽然挣扎着跳下地,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皇帝看着那抹白色消失在花丛中,轻声道:“跑得倒快。”
无人应答。只有琵琶声依旧断断续续,弹错了一个音。
永宁侯府的后院,日头正毒。
闻礼之跪在青石板上擦洗廊柱,粗麻衣襟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管事揣着手站在檐下阴凉处,眯眼瞧了他半晌,突然冷笑一声:“起来吧,别擦了。”
闻礼之动作一顿,沉默地站起身,垂手而立。
管事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抖开了甩到他面前:“世子爷吩咐,明日起调你去书房理书——可算是攀上高枝儿了。”
那张轻飘飘的纸落在闻礼之脚边,他弯腰去捡,后颈忽然挨了重重一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管事压低的嗓音里淬着毒,“你用过什么下作手段勾得世子青眼……侯府上下,可都知道。”粗糙的手指突然掐住他下巴,“一个贱籍的奴,也配?”
闻礼之任他掐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管事嫌恶地甩开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明日辰时到书房应卯,迟一刻,仔细你的皮!”
自肃王庆功宴那夜后,时琛再未单独召见过闻礼之。
起初闻礼之以为时琛是羞恼——任谁被窥见那般情态都会难堪。可渐渐地,他发现这疏远太过彻底:日常的问安被免了,随侍出门换了人,就连递文书都只需交给小厮。
直到今日这纸调令。
闻礼之攥着调令回到下人房内,木门吱呀关上时,他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痕。窗外传来小丫鬟的嬉笑声:“……听说书房冬暖夏凉,冬天还有世子特许的银丝炭呢!”
他忽然想起那夜偏殿门缝里漏出的月光。
时琛滚烫的呼吸,颤抖的指尖,和那句沙哑的“闻礼之” 。
铜盆里的水已经凉了。闻礼之将脸埋进去,冷水刺痛了皮肤。
——原来若无世子刻意“找麻烦”,他们本就身份悬殊。
水面上浮着几缕散开的黑发,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扯了扯嘴角。管事说的没错,他确实存了心思:查清闻家冤案的心思。可如今这心思里,何时混进了别的?
窗外暮色渐沉,有脚步声停在门外。
“文砚哥,”春桃怯生生地唤,“世子传你……晚上去书房。”
闻礼之猛地抬头,水珠顺着下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
夜深,永宁侯府的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幽幽,映得满室书卷泛着昏黄的光。
闻礼之站在案前,垂首将整理好的文书呈上。时琛接过,指尖在纸页上轻点,神色冷淡如常。
“肃王此战大捷,朝中武将多有封赏。”时琛开口,声音平静,“但陛下未必乐见。”
闻礼之抬眸,目光落在时琛略显苍白的唇上,又很快移开:“新政撤冗官,首当其冲便是肃王麾下将领。”
“嗯。”时琛翻开一册军报,指尖在某一行上顿了顿,“北疆三营的统帅全换了一遭。”
闻礼之走近一步,低声道:“前朝太子萧恪病逝后,肃王一党已被清洗过一轮。”
时琛冷笑一声,“我叔叔时戬,当年在边疆饮鸩,对外说是‘忠君殉国’——”他抬眼,眸色幽深,“可谁不知道,先帝最忌惮的,就是功高震主的武将。”
闻礼之沉默片刻,忽然道:“世子怀疑,陛下如今也在做同样的事?”
时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手中军报推给他:“你看这里。”
闻礼之接过,目光扫过纸页上的数字——北疆驻军人数比往年少了近三成,粮草却分毫未减。
“虚报兵额?”他皱眉。
“或者……”时琛指尖轻叩桌面,“有人在暗中养私兵。”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室内骤然一亮。闻礼之抬眼,正对上时琛微微蹙起的眉——那一瞬的痛色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世子?”
时琛已恢复如常,淡淡道:“继续。”
闻礼之垂眸,压下心中疑虑,转而分析起朝中局势。二人你来我往,言辞锋利如刀,剖开层层伪装,直指核心。
“八皇子娶北狄公主,未必是巧合。”闻礼之低声道,“冷宫多年无人问津,却在和亲时被推到台前……”
“我看不过棋子罢了。”时琛嗤笑。
他说完这句,忽然抬手按住胃部,指节微微发白。
闻礼之立刻察觉:“世子可是不适?”
“无妨。”时琛语气冷硬,却掩不住声线里的一丝紧绷,“接着说。”
闻礼之盯着他看了两秒,终究没再多问,继续分析朝廷势力的博弈。但随着时间推移,时琛的脸色越来越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近乎惨白。
“……世子。”闻礼之终于停下,声音沉了几分,“您需要休息。”
时琛抬眸,眼神锐利如刀:“我说了,无碍。”
闻礼之没动。
僵持片刻,时琛忽然泄了力般向后靠去,闭了闭眼:“……退下。”
闻礼之仍站着不动。
“听不懂话吗?”时琛睁开眼,声音已带上一丝不耐,却因虚弱而失了往日的威慑。
闻礼之沉默地上前,不由分说扶住他的手臂:“奴才僭越。”
时琛想挣开,却因一阵剧痛而弯下腰,冷汗顺着下颌滴落。闻礼之干脆将他半扶半抱带到榻上,转身去寻药。
“左手边……第三个抽屉,白瓷瓶。”时琛咬牙道。
闻礼之找出药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又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时琛接过,指尖因疼痛而微微发抖,却仍强撑着将药咽下。
“你出去。”他闭眼道。
闻礼之没动。
“闻礼之。”时琛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沙哑,“出去。”
这一次,闻礼之终于退后两步,转身离开。关门时,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像是有人将痛楚生生咬碎在齿间。
他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呼吸声,忽然抬手按住心口——那里传来的闷痛,竟比想象中更甚。
——多可笑。
闻礼之抬手按住眉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本该离开的。
一个合格的谋士,一个清醒的复仇者,不该为棋子动摇。可方才那一刻,看着时琛惨白的唇色和发抖的指尖,他竟忘了所有算计,只想让那人少疼一分。
闻礼之闭上眼。
他没忘记初入侯府时的那些羞辱。井水旁刻意的刁难,被逼迫舔舐碎裂镜面上的酸梅汤,被压在铜镜前,布帛撕裂的声音混着世子冰冷的嗤笑。
时琛的恶劣是真的。
可后来呢?
后来是春猎场上纵马飞驰的少年,红衣猎猎,回眸时眼底映着天光;是祠堂里他的无助和暴怒,在黑暗里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像只行至陌路的幼兽;是宫宴上那惊鸿一剑,剑底风华,寒光乍现,华灯流转间,少年人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
那些惊鸿一瞥的鲜活、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也是真的。
他早该察觉的。从时琛默许他翻看永宁侯府的机密案卷开始,从世子醉酒后拽着他的手腕质问“我好不好看”时……
他本该利用这份特殊,可如今却站在这里,为一个折辱过自己的人彻夜难眠。
闻礼之忽觉心口一滞。
他原以为自己能冷眼旁观,却忘了火终究会烧穿岸。
次日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进书房时,春桃端着漆盒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世子,厨房刚熬好的山药羹。”她将青瓷碗放在案头,热气氤氲间飘着茯苓的清香,“赵管事说您昨夜……”
“放着吧。”时琛打断她,目光落在碗沿凝结的水珠上。
春桃福了福身退下,漆门合拢的瞬间,时琛突然伸手按住胃部。药效已过,余痛却像钝刀刮着脏腑。他盯着那碗羹汤——侯府惯例的晨膳是碧粳粥,从不会特意备药膳。
指尖触到碗壁,温度正好。
窗外传来洒扫声,隐约能听见春桃对谁抱怨:“……文砚哥天没亮就来厨房盯着火候……”
时琛的手悬在半空。
铜镜里的倒影面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唇角却无意识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忽然抬手盖住眼睛,喉结滚动数次,才从指缝间漏出一声叹息:
“闻礼之……怎么总是你?”
瓷碗旁的水渍慢慢干涸,像某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