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帕德回到家,就直奔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了那本有着美丽的深蓝色封皮的《隐形人》。
他看向封面上,书名下方烫印着的银色小字——“布鲁海尔·波桑著”。
果然是这个人。杰帕德抚摸着那行下凹的字。说起来,他为什么不知道贝洛伯格还有这号人物?看起来她也是个颇有影响力的人……
他再次翻开那本书。
「……她于星空下驻足。群星闪烁,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灵魂。她伸出手,想触摸它们,却发现手指穿透了虚无。
她在时光中奔走。回忆穷追不舍,未来晦暗不明。她试图在洪流中抱住一块稳固的石头,好喘息片刻,却不慎脱手溺入了深渊。
她向银镜里窥探。不同的面孔有着不同的笑脸,每一张都属于她,每一张都不属于她。她问它们,谁才是真实的她,却无人应答……」
类似的散文诗。杰帕德想。这个她……是波桑小姐吗?她……杰帕德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在她漫长的流浪生活中,她偶然发现了一颗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星球。这里覆盖着冰雪和希望,而这里的人们对这二者的冲突浑然不觉。她本以为这又是一场人性的较量,充斥着自私与麻木。可她错了。阳光照在雪原上,闪烁出耀眼的光芒。这里竟有纯粹的正义善良……」
杰帕德翻阅着,被一小段回忆录吸引了。这个星球……怎么这么……杰帕德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为什么我拒绝给任何人真心,却又在为自己的孤独黯然神伤?为什么我失去了给出的能力,却还在渴求得到?我真可悲,不是吗?”
“因为你还不够欢愉”
“那么欢愉是什么呢?忘记所有的过去,抛却所有的原则,丢掉所有的渴求,放弃自己的一切,只为了寻找乐子吗?”
“正是如此”
“带上面具,忘却自我,这样就能获得真正的欢愉吗?”
“正是如此”
“那么这样的欢愉有什么意义呢?”
那头的东西爆发出巨大的、放肆的笑声,那笑声穿刺透了时间和空间,湮灭了宇宙
“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可你总是让我失望。”
那头的东西爆发出了更巨大的笑声……」
“欢愉……面具……”杰帕德出神地盯着那几个单词。“布鲁海尔·波桑……”他缓缓吐出那个名字。那名字在他舌尖上滚动。如果说他一直在骗自己这不过是一位“无关紧要”的人士,那字里行间的联想,不过是他的过度紧张……那么此刻,他终于再也不能说服自己。
他猛地站起身,小腿肚都在抽搐。
他颤抖着双手,把那本书翻到了第一页。他仔细地读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好像要把它们全部刻在脑中。
他发觉自己从来没真正看懂这本书。他没法准确说出每个隐喻背后的真相。他也无法确定那些话到底是谁在说,又意味着什么。但他有心,他会感受。
杰帕德把手放在心口。那里有颗心脏在跳动。“砰砰……砰砰……”剧烈的、疯狂的。跳得他好痛。
他伸出五指,紧紧地攥住那颗心脏,隔着他的胸腔,隔着他的皮肉。一秒、两秒、三秒......十秒,一分钟,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如何使劲,指甲掐进皮肤渗出血花,那外在的疼痛都盖不过心脏本身的疼。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轻轻地、长长地......
后来杰帕德看了那本书很久。久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久到他的眼睛模糊到再也看不清任何字。
他把自己安置到床上,再把那本书放在胸口。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他看向床头的那瓶安眠药,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倒出来几片吞了下去。
并不是他在逃避那些梦魇。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他欢迎它们。他感激那些痛苦和解脱。但的确,它们越来越严重、疯狂了,他疑心,它们真的有一天会带着他,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但他还不能。他明天还要工作。他还有他未尽的使命。所以他吞下了那些略微过量的药片,只求它们能暂时饶恕他。
当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在想桑博在哪里。他还在躲他吗,还是已经离开了这里,去新的星球流浪——或是二者皆有?他头一次为自己不能离开贝洛伯格感到痛苦。
可是能够离开又能怎么样呢?这宇宙漫无边际。这宇宙浩瀚无垠。
......这宇宙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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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从客厅来说,这算是一间“温馨”的小公寓。酒红的墙壁、暖黄的壁灯、米白的地毯,简单、温暖、有安全感。柔软的沙发上一丝不苟地摆着三两抱枕,平整、崭新。茶几上用来待客的茶具和果盘摆得整整齐齐,但如果拿起来仔细瞧,就会发现茶壶里没有茶,水果也只是模型。客厅一边是酒柜和吧台,另一边是书橱和躺椅,全都一尘不染,干净如新。窗外,是贝洛伯格的风雪,雪花冲到玻璃上,片刻后消弭。
任何第一眼看进来的人,都会认为这间公寓属于一位体面人士。或者准确来说,一位体面的女士。而不是什么骗子或者逃犯。
没错,这位女士正是“布鲁海尔·波桑”——桑博在贝洛伯格最得心应手的伪装。
啊,他必须要解释一句,他桑博并没有对伪装,或者说对伪装成女性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干他们这行的,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设”总是很有必要的!
至于卧室,那里的光景大相径庭。水泥墙壁和地板上斑驳着施工痕迹,窗户上挂着一张厚厚的、深灰色的窗帘。屋里没什么多余的家具,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个衣柜和一个梳妆台。噢,还有一面等身镜。
没有谁会恬不知耻地闯入一位体面女士的卧室的。所以,任何多余的装潢都没有必要——钱要花在刀刃上。
而此时,这位“女士”正站在那面镜子前。
“嗯……这下应该没问题了。”男性的声音。
“啊,不好意思,咳咳。”桑博轻轻嗓子,稍微拔高了语调,让声音变得尖细,听起来更加的柔和、清脆。如果不仔细辨认,只会被认为是声音偏中性的知性女子。“高端的伪装需要滴水不漏~”
他身穿一条酒红色的绸缎高腰长裙,泡泡袖的设计掩盖了宽厚的肩头,裙子在腰部收紧,又在胯部蓬开,裙摆自然垂下,展示傲人曲线的同时不显健壮。原本就饱满的胸肌不需修饰,在束胸的裹挟下傲然挺立,又在较低的领口下露出若隐若现的沟壑。深蓝色的大波浪卷发披散着,柔和了坚毅的面部线条,长长垂下直到腰间。黑色蕾丝项圈缀着一颗蓝宝石束在颈上,遮住了会引起怀疑的喉结。
化妆后的面庞显得更加柔和。那许多与原本走向不同的浓厚妆造,让真实的五官难以辨识的同时,更显妩媚。
事实上,桑博对他的化妆技术相当自信。至少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把“波桑女士”和他扯上关系。说起来,在“伪装”这件事上,他还是比较偏好这种“原始”的方法——比起戴上面具动动念头就可以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这种传统方式显然更符合他的口味——更有趣、更有成就感……更不容易迷失自我。
桑博对着镜子又捋了一下头发,让卷发更加服帖,又扯了扯裙子,确保没有任何线条暴露他饱满的肌肉。他戴好丝绸手套,从一旁梳妆台上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皮包,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完美的勾人笑容,挥挥手,轻巧地走出了房间。他有意让自己的脚步不像往日那般了无痕迹——皮鞋跟在地板上随着步伐轻轻敲击,发出了轻微的“哒哒”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打算以布鲁海尔·波桑的身份和杰帕德见面——没错,他现在重拾这一身打扮,不是为了躲避追捕,也不是为了获取情报,更不是为了坑蒙拐骗——他只是有些问题想问杰帕德。
而这些问题,杰帕德不会回答“桑博”,却有可能回答“布鲁海尔·波桑”——一个会让杰帕德想起来桑博,又清楚不可能是桑博的人——开玩笑,他没指望杰帕德一点异常都察觉不出来。毕竟,那可是杰帕德,天天在他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人、看见他一个后脑勺就会扑上来的人,恐怕贝洛伯格没人比这位大名鼎鼎的戍卫官对他的样貌更敏感。不过——“似曾相识”——最多也就这样了。杰帕德那么正派的人,一定想不到这位优雅女士正是桑博·科斯基本人......所以,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简单而可行的方式:打扮成“布鲁海尔·波桑”,去翘杰帕德的嘴,看看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那么现在,目的地就是下层区中心酒馆。据桑博观察,自从那日他离开杰帕德家,杰帕德从第二日开始,每晚都会在那里坐一会儿。他似乎对周围人的目光毫无察觉,只是闷头坐在那,时不时看向门口。桑博猜测杰帕德在找他......他不想这么自作多情,但是,这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杰帕德不知道的是,每当他站在某个街角张望,或者出现于某个建筑内时,桑博就在他不远处观察着——那些场所、街角、建筑,都是他们以往常“碰见”的地方。显然,杰帕德以为他可以在这些地方找到桑博。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有点焦虑。说实话,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来……但他知道的是,他现在并不太想面对杰帕德……至少在问题解决之前。
桑博深呼吸,赶走了心底的那一丝沉重。
来吧,让我们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桑博又看了眼时间,对自己道。他锁好“波桑女士”的房门,直奔中心酒馆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