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隆殿的蟠龙金柱庄重威严,龙涎香混着云墨的气味更增添一抹典雅。老皇帝沈明堂正在批阅奏疏,老太监躬着身子研着墨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开口闭口的听的朕心烦。”老皇帝头也不抬。
“陛下,老奴只是……”老太监低眉微笑。
“你只是不明白,为何朕不罚那三个毛头小子是吗?”
“陛下,谢大人的倒台与他们三人脱不开干系,您……”
“朕问你,谢珩倒了,谁应该顶替他?”
“这……老奴不敢胡乱揣测。”老太监奉承的笑着。
“张陆让那个老家伙,越老越记仇,从前还知道进宫陪朕下下棋,可自从朕立玉安为储之后,他倒好,朝都不上了。”
“陛下,张大人……”
“朕知道,朕也没治他的罪不是。朕也不想强求他。岑子堰和厉京商这两个老东西都快成精了,朝中除了张陆让还有谁能与他俩制衡一下?”
皇帝终于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该培养几个新人了。那三个年轻人……”沈明堂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历练历练吧。”
“陛下圣明。”
皇帝盯着奏疏上“兵部侍郎周肃”几个字,指尖轻敲御案。
“厉京商遇刺,谢珩倒台,岑家老三被杀……朕的朝堂,还真是热闹。” 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无奈,“派人再去张府一趟吧。”
“遵旨。”
宫外三皇子府中烛火摇曳,沈玉恒背对着跪地的男人,手中盘着的核桃发出“嘎哒嘎哒”脆响。
“回来了?”
“微臣岑本和,参见殿下。”
沈玉恒缓缓转身,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他走下玉阶,单手扶起岑二,语气温和得近乎诡异。
“这半年,辛苦你了。”
岑本和低垂着头,声音沉稳:“为殿下效死,是臣的本分。”
沈玉恒轻笑一声,指尖轻轻划过岑二肩头的伤疤。
“乔明玉那小子,倒是出乎本宫意料。”他语气轻飘飘的,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连你三弟……哎……奈何始终没有证据。”
岑本和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却依旧恭敬道:“殿下,乔明玉此人,留不得。”
“本宫当然知道。”沈玉恒松开手,转身走向窗边,望着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皇城轮廓。
“可他现在跟厉北离和冷千秋在一起,天督府和厉家军都不好对付,贸然动手,只会引火烧身。”
岑本和微微抬眸:“殿下的意思是?”
沈玉恒缓缓摩挲着手中的核桃,眼底暗潮翻涌。
“既然他那么在乎厉北离……”他低笑一声,“那就让厉北离,亲手杀了他。”
金隆殿内,龙涎香袅袅,老皇帝沈明堂搁下朱笔,目光沉沉地望向殿外。
“他终于肯动了?”他冷笑一声,“朕还以为他要病死在那张榻上,一辈子不踏出府门半步。”
老太监低眉顺目,轻声道:“陛下,张大人此番入宫,陛下……”
皇帝微皱着眉头,语气威严中带着无奈,“他再怨朕朕能如何?他能改变这世道吗?朕能改变这世道吗?光一味的怨朕……”沈明堂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他若真有骨气,当年就该随那孩子一同去了,何必苟活至今?”
老太监不敢接话,只默默研墨。
“让他进来吧,这么多年了也不肯见朕,朕好奇,他会对朕说什么。”
“宣——尚书令张陆让入殿觐见——”
老太监极度具有穿透力的尖锐的嗓音穿过殿堂,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家微躬着腰背低垂的头,眼睛盯着地面缓缓走了进来。
“老臣张陆让,参见陛下。”
老皇帝看着跪在殿中的张陆让,始终不开口。
老人就那么垂首跪着,始终也不抬头。两人僵持了许久,终于沈明堂开了口。
“爱卿终于肯来见朕了?”
张陆让面无表情,垂眸看着地面,声音沙哑:“陛下召见,臣不敢不来。”
“不敢不来?朕这些年召见过你这么多回,你哪回不敢不来了?”
“老臣知罪,只是老臣多年病榻缠身,不方便。”
“不方便……哼……”皇帝盯着他,缓缓道:“那三个年轻人,你觉得如何?”
张陆让公事公办的说道,“乔明玉,可用,但需防。”
“哦?”皇帝挑眉,“为何?”
张陆让抬起苍老的眼,一字一句道:
“因为他和当年的太子一样——偏执成狂,不死不休。”
此刻多年前的场景一股脑的涌入沈明堂的脑海。
“父皇又比儿臣好到哪里去呢?儿臣是储君——是父皇亲封的储君——是您把刀亲手递到了我的手中的!父皇,您忘了吗?哈哈哈……”前太子生前满眼猩红的,癫狂的质问着年轻的沈明堂。
“明堂……你打他骂他软禁他,但你别杀他……我求你了…你留他一命……”年轻的张陆让泪流满面的攥着年轻的沈明堂的龙袍衣襟,“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我们养大的孩子啊……”
“沈明堂,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我此生不再相见!”年轻的张陆让红着眼眶,决然的对年轻的沈明堂说道。
而此刻的金隆殿内,年迈的两人四目相对,沈明堂渐渐的微微湿润了眼眶,皇帝神情微滞,眉头不可自控的皱了一下。两人均沉默半晌,殿内落针可闻。
“你……”终于,沈明堂开了口,第一个字刚吐出口,便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喉咙。
“爱卿…老了……”沈明堂终于再次开了口,却与平常威严的帝王不同,不自觉地变了语调。
张陆让也始终直视着高座上的皇帝,眼神里透露着无力,“陛下也老了……”
皇帝起身走下金阶,目光却始终在老人身上,就在伸出手要扶起老人的刹那,他顿住了。
“这些年……”
皇帝刚开口,老人便打断了他,“陛下,厉家不能出事,乔明玉不得不防,岑子堰……”老人语气平静,公事公办的说,却也被沈明堂打断。
“够了!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
“陛下……”老人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再次开口“……老臣…无话可说。”
“你还在怨我?这么多年了,你还要怨我?”
“老臣不敢”
“你以为当年我不痛吗?!那可是……那可是……”沈明堂情绪激动,略微带着哽咽。
“那是老臣与陛下亲手带大的孩子。”张陆让始终平静,语气体面中带着一丝失望。
沈明堂深深呼吸着,努力的平静着自己的情绪。“朕是皇帝…朕没有办法!”
“老臣明白,陛下是一国之君,老臣不敢怨陛下,老臣怨自己,怨自己没有护好那孩子,没有教好那孩子……”
皇帝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将老人扶起,他背过身去,抬了抬头。沉默片刻,“你走吧……”
“老臣告退。”老人艰难的起身,弓着腰背转身抬步离开。
张陆让没走出几步,沈明堂突然回身喊住他,“你……可愿与我……下盘棋……”
张陆让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两人沉默半晌,殿内只剩下铜漏声。
老人轻轻的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老臣病榻缠身多年,恐冲撞陛下龙体,不方便。”说完便抬步离去。
“张陆让!朕是皇帝!你……”沈明堂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却带着祈求和无助,“你不能……不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老人并没有止步,沈明堂的声音在他背后颤抖着,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黑夜之中,沈明堂才颤抖着喃喃道,“你不能怨朕…你不要怨朕……”
一国之君孤零零的站着,伸向老人离去的方向的手微蜷着,像是想抓住某些东西,却始终够不到。
西域的阳关外,狂风卷着黄沙,遮天蔽日。厉北离单膝跪在沙丘上,长刀深深插入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染红了半边脸颊。
“二公子!”韩追冲过来,声音嘶哑,“老将军被困在烽火台,敌军至少三百人!”
厉北离咬紧牙关,猛地拔出长刀,刀锋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厉家军听令!”他嗓音沙哑,却字字如铁,“随我杀进去!”
“杀——!”
众人齐声怒吼,战马嘶鸣,铁甲铮铮。
西域部落的将士如潮水般涌来,刀光剑影中,厉北离的长刀如狂风般横扫,每一击都带着雷霆之势。鲜血喷溅,残肢横飞,他踏着敌人的尸体,一步步逼近烽火台。
“厉北离!左边!”冷千秋的声音从侧翼传来。
厉北离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劈开偷袭者的喉咙,鲜血溅在他的战甲上,滚烫如沸。
“老爹和大哥在里面!”厉北离长枪如龙,一刀砍死两名死士,“但入口被堵死了!”
冷千秋抬眼望去——烽火台的铁门被巨石封死,上方箭孔里不断射出冷箭,已有数名厉家军倒在血泊中。
“冷千秋!”厉北离猛地回头,看向身后那道墨蓝身影。
冷千秋没有废话,抬手一挥:“天督府,破门!”
十名缇骑立刻结阵,手持重弩对准铁门。
“放!”
“轰——!”
铁门在爆炸声中轰然倒塌,烟尘四起。
厉北离第一个冲了进去。
烽火台内,血腥气浓得呛人。厉北洹带着关内的厉家军正拼死抵抗。
“大哥!”厉北离眼底猩红一片,长刀猛地横扫,将偷袭者拦腰斩断!
“别分心……带着我们杀出去……” 厉北环浑身是血,战袍破碎。
“厉家军!结阵!突围!” 厉北离一声令下。
烽火台大门内外一片混乱,战况惨烈。厉北洹长枪染血,枪尖所过之处,敌军人仰马翻。他一把拽住厉北离的手臂,声音嘶哑:“带爹先走!我断后!”
“不!”厉北离将厉京商推给冷千秋:“你带人护着老爹先走!我和大哥断后!”
冷千秋捂着肩伤,厉声道:“天督府掩护!撤!”
箭雨再次袭来,厉北离和厉北洹背靠背站立,刀光枪影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走!”厉北离一脚踹飞扑来的死士,回头怒吼。
厉京商被亲卫护着冲出重围,冷千秋则带着缇骑死死挡住追兵。
就在此时,烽火台顶端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轰——!”
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烽火台在火光中崩塌!
“大哥——!”厉北离目眦欲裂。
烟尘中,厉北洹的身影踉跄冲出,半边身子被血浸透,却依旧持枪而立。
“没死呢!”他吐出一口鲜血,“厉家儿郎,没那么容易交代!”
厉北离一把架住兄长的手臂:“我带你走!”
沙丘上,残阳如血。
厉京商靠在亲卫怀中,脸色苍白却威严不减:“你如何出的帝都?”
厉北离单膝跪地,肩头伤口已被简单包扎:“偷着出来的……”
“你……”厉京商一激动扯到了伤口,“你这是抗旨!”
“爹。”厉北离激动接话,长刀狠狠插入沙土,“你与大哥在西域遇险被困,我如何能踏实的呆在帝都!”
厉北洹喘着粗气,看向厉北离:“北离,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厉北离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厉京商:“反正我不回去。”
“胡闹!”厉京商怒道,“你是要气死我!”
“爹和大哥在这里太危险了,仅仅是西域部族我也认了,帝都还有一群畜生!我实在是!”
“就因如此,你才必须回去。”冷千秋声音冰冷的打断,“抗旨并不是真的死路一条,陛下不会真的把你如何,你回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厉北离盯着远处渐渐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他明白冷千秋的意思,帝都那些想要他父亲和大哥命的人,需要他回去解决。
“好,回。”他拔出长刀,刀身映着血色残阳,“我倒要看看,这盘棋,到底谁才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