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暑热渐退,夜风也添了几分凉意。
转眼便到了乞巧节。
天才蒙蒙亮,昭樕还在梦里与某锅面条周旋不清,便听门外传来一阵软绵绵又锲而不舍的敲门声——
“小公主,我跟你借一天素琴姐姐嘛——”
门板发出轻响,昭樕在榻上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发旋,声音像被棉花糊住一般:“……师兄,我想多睡会儿……”
门外的吕澹却锲而不舍,直接把下巴抵在门框上,语气那叫一个委屈求全:“小枝,你让我把素琴姐姐借走,我立刻就滚,不打扰你歇息——你看我连鞋都脱了,是真心等你醒。”
“你脱鞋干什么?”昭樕翻身坐起,顶着一头鸡窝发丝,气息不稳地开口。
“……显得我有诚意。”吕澹极其认真地答。
屋里素琴听得直抖袖子,快步去开门。门一开,只见吕澹果然蹲在门口,双手合十,满脸慈悲:“小公主万福金安!求借一用素琴姐姐,保证亥时前给你送回来,童叟无欺!”
院中无人应答,吕澹也不气馁,正准备蹲下来继续絮叨,忽觉眼前一暗。他抬头一看,只见门扉悄悄拉开一线,一张温婉清静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是素琴。
她眉目极淡,不画脂粉,却仿佛自带一种岁月温养的沉静之美。那不是惊艳一瞬的容貌,而是像清晨院中第一缕阳光,悄然、不刺眼,却让人一见便生安心。
她眉眼低垂,鬓发柔顺地垂在耳畔,素衣素颜,连眼神都温和得像初春的风,带着“已然习惯等待”的从容。
吕澹登时一个激灵,从门边跳了起来,忙不迭地理了理衣襟,手一抬就举起了手中的小竹篓,神色诚恳得像是来上贡的。
“素琴姐姐!”他语气真挚,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今日是乞巧节,我想着小枝今日定是应酬不断,定也不肯出来与我胡闹……所以就、就斗胆来借你一日。”
他一手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篓,一手正不厌的数着,嘴里还小声念叨:
“我带了糖梨干,还有家里王妈妈刚做好的糯米藕,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灯、放河灯,若你愿意,还可以帮我把你之前送我的香囊也缝缝——”
吕澹说得眉飞色舞,语速飞快,像是生怕素琴一转身就飘走似的,整张嘴像挂了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可偏偏素琴神色平淡如水,连眼都没眨一下,他那股热乎劲像撞上了棉花墙,嗓门也从“逛街买胭脂”瞬间掉到了“……顺便买点糖葫芦”那种自说自话的低音里。
素琴未应声,只淡淡偏头,朝屋内看去。
屋内,昭樕正慢条斯理地披着淡烟青色的披肩,神情淡淡,语气更淡:“师兄,既然是晚上才放河灯,你这会儿急吼吼地要素琴做什么?”
吕澹一听她搭话,立刻来了精神,竹篓往上一抛,声音又抬高了三分:
“那我不得带素琴姐姐先去街上转一转?买些胭脂、挑几尺绸缎,顺便给她请个灯签算姻缘——节日嘛,总不能空着手。”
说完他还正正经经地打量素琴一眼,再回头看昭樕,面带“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小枝,你也太不讲究了。你身边最得用的姑娘,穿得素得都快跟你屋里窗帘一个颜色了。”
昭樕睁开眼,眸色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顺手拉了拉素琴衣角,声音不急不缓:
“她这身,是御前赏下的‘贡云缎’,一匹能换三箱银子,连你家那位肚子八个月的毛夫人都要不到的。你若真看不出来,我那还有块旧帕子,正好包你脑门儿。”
吕澹被呛得一噎,摸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眼珠子一转,干脆顺杆往下爬:“那可不就是便宜我了嘛,谁让我心善手快人缘好呢。”
昭樕似笑非笑地搁下茶盏,语气悠哉:“你抱着那竹篓到底想去哪儿?”
吕澹提了提竹篓,扬眉道:“想着去先去附近的花展看看花的。”
顿了顿,他一本正经地小声补了一句:
“……实在不行,就给你买一份糖葫芦。”
昭樕一边拢着披风一边淡淡开口:“那你陪我去趟还愿寺。”
吕澹正捧着糖葫芦啃得起劲,听她说完猛地一顿:“……什么寺?”
“还愿寺。”昭樕侧头看他,语气理所当然,“最东边不是有家寺庙吗?老师当年不是还特地跑去许愿?”
吕澹一脸茫然,皱着眉认真回忆了三秒:“没有啊。”
他理直气壮地抬起头:“最东边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家酒楼,小枝,酒楼。酥皮鸽蛋、糯米丸子、还有那个红油抄手……哪一样不是你最爱?”
昭樕眨了眨眼:“……你确定不是还愿寺?”
吕澹信誓旦旦:“真的没有什么还愿寺,阿榛每次回京复命否回去吃哪家酒楼,说你最爱吃了。”
昭樕:“……”
“枝枝公主,”吕澹小心翼翼地将竹篓里的糖梨干捧在手心,凑到昭樕面前,一脸讨好地笑着,“我最近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你了?你别找这种借口敷衍我啊,我这不……赔礼来了。”
昭樕低头看了眼那糖梨干,没伸手,只凉凉开口:“师兄,你真的从来没见过还愿寺?”
吕澹表情一顿,神情无辜地眨了眨眼:“真没有。你不信……你就随我一起去最东边那条街,打我懂事起就只有一家酒楼,连招牌都没换过!”
他顿了顿,语气忽地变得郑重起来,压低声音贴近:“小枝,你该不会是误把哪家馄饨摊当庙了吧?有的酱油确实闻着像香灰味。”
昭樕转头看了素琴一眼,“素琴,你想跟我师兄出去逛逛吗?”
素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低着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悄悄瞥向昭樕,目光直直的,带着点些害羞。
昭樕见状,嘴角一挑,立马心领神会,挑眉看向吕澹,语气忽然变得“公事公办”起来:
“师兄,你现在立刻带我去那家你说的酒楼吃饭,我就同意把素琴借你一下午。”
她说着便转身往屋里走,嘴里还不忘丢下一句:“但你酉时前,必须把她平平安安的送回来。”
吕澹一听,有戏,眼睛都亮了,赶紧点头如捣蒜:“得令得令!我这就备车去请您大驾——天塌了都给您扶着!”
昭樕掀开帘子下了马车,落脚之处尘土未扬,却见眼前景象与记忆大相径庭。
原先这一片荒废地,记忆中不过是一地残砖碎瓦,杂草丛生。然而今日再至,眼前竟赫然立着一座青瓦朱檐的酒馆,檐角垂灯随风摇曳,门匾上赫然写着两个朱红大字——欢苑。
四下无人,却不觉冷清。反而像是某种热闹才方散场,隐约有香,有笑,有杯盏叩击的回音在空气中荡漾。
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带,原该荒废无名,甚至没有通往此处的正路。
她伫立门前,眸光微凝,向下望去。
脚下的地砖铺得整整齐齐,红褐色,潮润的边缘还隐约反光。地面上散着薄薄一层叶子,颜色是墨绿色。
而之前她看的那些叶,并非寻常的黄绿,而是带着朱红、泛着暗沉墨色的红叶,仿佛被血水浸过。
昭樕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将胸腔里最后一点犹疑一并吐尽。
她道:“师兄,你帮我把阿榛带过来。”
吕澹微皱眉:“我带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无碍。”昭樕轻声应着,“素琴跟你一起回去就好。我留在这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