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商业街总是热闹的。
杨柳挤过熙攘的人群,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打湿,黏在太阳穴上。她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买的老年机。
大按键,大字体,还带拍照功能,足够姥姥日常用了。
街边的音响店正在放一首老歌,旋律悠扬,混着蝉鸣声飘进耳朵。她停下脚步,透过玻璃橱窗往里看。
收音机,磁带,CD,复古得像是穿越回了十年前。
目光扫过货架时,她突然看到一台木质外壳的收音机,样式古朴,旋钮泛着铜色光泽。
“喜欢这个?”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杨柳回头,许愿就站在两步之外,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里面露出几根葱的翠绿尾巴。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随便看看。”她收回视线,“你来买菜?”
“嗯。”他走近几步,目光也落在那台收音机上,“看上去不错。”
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见状笑眯眯地走过来,“小伙子识货啊,这是老上海牌的,调频特别准,听戏曲,评书都好。”
许愿伸手试了试旋钮,指尖轻轻拨动,收音机里立刻传出清晰的京剧唱腔,咿咿呀呀的,在嘈杂的商业街上显得格外悠远。
杨柳挑眉,“你还听这个?”
“给姥姥买一个。”他语气平静,“她喜欢听黄梅戏。”在医院的时候,还让他专门找找有没有唱黄梅戏的电视频道。
杨柳一怔。
她没想到许愿连这个都放在心上了。
姥姥确实爱听戏,以前总抱着那台老式收音机不撒手,可惜上个月彻底坏了,算算时间,只有许愿刚搬来那几天听过。
听了她的话,许愿若有所思:“难怪我从有天之后再也没听过收音机的声音。”
店主乐呵呵地打包收音机,许愿付钱时,杨柳瞥见价格标签,368元。
“这么贵?”她脱口而出。
许愿接过包装盒,神色如常:“还好。”
杨柳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伸手:“给我。”
“?”
“我拎着。”她指了指他手里的超市袋子,“你拿收音机,别磕坏了。”
许愿没拒绝,两人交换了手里的东西。超市袋子的重量让杨柳手腕一沉,除了葱,还有排骨,土豆和几个西红柿。
“要做饭?”她问。
“嗯。”
“红烧排骨?”
“嗯。”
她轻笑一声:“不执着于红烧肉了?上次做记得放糖了吗?”
“不学了,回去吃我哥做的,”许愿瞥她一眼,顿了顿,“上次也没忘。”
“哦?那为什么最后是苦的?”
“火大了。”
两人并肩走着,穿过商业街的喧嚣。
拐进巷子时,许愿突然开口:“你买了什么?”
杨柳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老年机。”
“给姥姥?”
“嗯,免得她出门又联系不上。”她语气平淡,“上次跳广场舞到十点多才回来,我都准备报警了。”
许愿点点头,没说话。
路过广场时,那棵百年老榕树依旧郁郁葱葱,枝叶垂落如帘,在夏末的风里轻轻摇晃,树荫浓密,凉风习习。
树荫下零星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石凳上摆着茶壶,袅袅热气混着蝉鸣升腾。
杨柳停下脚步,从袋子里掏出老年机,对着树冠拍了张照。
“试试像素。”她低头查看照片,“还行,够姥姥拍她的花花草草了。”
许愿凑过来看了一眼。
两人的距离突然拉近,杨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混着一丝超市里带出来的冷气。他的呼吸轻轻拂过她耳畔,温热而平稳。
“有拍照教程吗?”他问。
“有,店主说印了说明书的。”杨柳随手把老年机递过去,从盒子里翻出那张折叠的纸,“还挺详细。”
许愿接过看了看,忽然举起手机,对着她按下快门。
“咔嚓。”
杨柳愣住:“你拍我干嘛?”
“试功能。”他一脸坦然,把屏幕转向她,“效果不错。”
照片里的杨柳微微睁大眼睛,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的阴影落在鼻梁上,嘴角还保持着刚才说话时的弧度。
“删了。”她伸手去抢。
许愿抬高手机,轻松躲过:“挺好看的。”
“许愿!”
他唇角微扬,把手机塞回塑料袋盒子里,“留着当教学样本,教姥姥用。”
杨柳瞪他,却也没再坚持。
杨柳和许愿拎着东西经过广场时,树下的张大爷正摇着蒲扇讲故事,“那猫可神了,专挑下雨天出现,蹲在树杈上像个小山神。”
许愿的脚步突然顿住。
“怎么了?杨柳回头。
他望向榕树粗壮的枝干,呢喃,“阿花。”
“什么?”
“你地图上画的猫。”他指了指树干分叉处,“叫阿花。”
杨柳怔了怔,忽然笑出声,“你还记得啊?”
那张手绘地图是一个月前给他的,角落里确实画了只蜷缩睡觉的橘猫,旁边标注了一句,阿花,广场常驻居民。
许愿每次路过这个广场,都要仔仔细细的搜寻一遍,可一个月过去了,别说猫了,一根猫毛都没看见过。
许愿没回答,目光仍搜寻着树冠,“我从来没见过。”
“它脾气怪,不爱见生人。”杨柳把老年机的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我喂了它一年,才让摸一下脑袋。”
树影婆娑,光斑在他们脚下跳动。许愿突然迈步走向榕树,购物袋里的收音机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树根盘错的地面上摆着几个搪瓷碗,里头还剩些鱼骨头。许愿蹲下来,指尖碰了碰碗边:“现在还有人喂?”
“几个婶婶天天来。”杨柳站在他身后,影子斜斜覆上他的肩,“大家好不容易把它养胖了,结果猫去年冬天失踪了一阵,回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
她话没说完,头顶突然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一片树叶飘落,正落在许愿摊开的掌心。他抬头,浓密的树冠间闪过一抹橘色。
胖乎乎的尾巴垂下来,又迅速缩回阴影里。
“……是它。”杨柳立马辨认了出来,压低声音说。
许愿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没动。阳光透过叶隙,在他掌心投下金币似的光点。树梢又传来窸窣响动,两颗琥珀般的眼睛在枝叶间若隐若现。
“它怕你。”杨柳轻笑,“你气场太冷了。”
许愿挑眉,忽然从超市袋子里摸出个小塑料袋,里头是买排骨时店家送的边角肉。
杨柳没想到他会要这玩意,她愣了愣,“你拿回来这些边角料,可要是咱们回来碰不到阿花呢?”
“其实是给巷子里的流浪狗吃的。”他撕开包装,鲜肉气味立刻弥散开来。
他顿了顿,又说:“我只能喂除了东街那块儿的流浪狗。”
那条街的狗都特别凶,那只会追着人咬的狗也在那儿。
杨柳轻笑一声。
这时候,树叶剧烈摇晃起来。伴随着“喵呜”一声,一只圆滚滚的橘猫蹿出来,落在低处的树杈上,长长的胡须抖动着,圆眼睛紧盯他手里的肉。
阿花不像冬天回来时那样瘦,真身比地图上画的还要胖,橘白相间的毛发在阳光下像裹了层蜜糖。它谨慎地嗅了嗅空气,突然纵身跃下。
“哗啦!”
许愿的白衬衫瞬间多了几个泥爪印。
阿花此刻前爪扒着他膝盖,后腿有一只还悬在半空,整只猫拉成条橘色毛毯,鼻尖几乎贴上他手中的肉。
“……你倒是不客气。”许愿举高手。
阿花急得喵喵叫,前爪踩奶,肉垫在他裤子上按出朵朵梅花。
杨柳笑得肩膀直颤,摸出老年机连拍好几张:“姥姥肯定喜欢这照片。”
许愿无奈,掰了小块肉放在树根上。阿花立刻扑过去狼吞虎咽,尾巴尖快乐地卷成问号形状。
“它喜欢你。”杨柳蹲下来挠猫下巴,“平时见人就跑。”
许愿看着埋头苦吃的胖橘,忽然伸手摸了摸它背毛。阿花居然没躲,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声含糊的“咕噜”。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看着专心致志撸猫的女孩。
树影里漏下的光斑游移在他们身上,杨柳的侧脸被镀了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许愿收回视线,将剩下一点肉撕成小条。
“下次路过记得带鱼干。”杨柳突然说。
“嗯。”如果它还愿意出来见他的话。
“它爱吃水产市场门口那家的。”
“好。”
阿花风卷残云般吃完最后一块肉,舔舔爪子,突然蹿上许愿的肩头。沉甸甸的暖意贴着脖颈,他僵在原地不敢动,猫尾巴扫过耳尖,痒得他微微偏头。
杨柳举起手机,“别动。”
“咔嚓。”
照片里的许愿难得露出怔愣的表情,橘猫在他肩上团成毛球,尾巴得意地翘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碎金般的光点。
告别阿花时,胖猫蹭了蹭许愿的裤脚,又蹿回树梢。转过街角还能听见它“喵呜喵呜”的叫声,像是道别。
“它认准你了。”杨柳晃了晃手机,“照片都在姥姥的老年机上了,回头传你。”
许愿没回答,看着衬衫上的爪印,柔软的触感仿佛还落在上面,“它该减肥了。”
“李奶奶说它怀着崽呢。”
“……公猫不会怀孕。”
“哦?”杨柳挑眉,“那你跟它说去。”
他们踩着斑驳的树影往家走,不知道哪家的风铃发出响声,装收音机的纸袋发出轻微摩擦声。走到巷子时,许愿突然问,“为什么叫阿花?”
杨柳指向西边的老房子,“它小时候总偷吃王婆婆家的绣球花。”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收音机里漏出些许戏曲声,刚才试机时没关电源,可能是晃动时不小心拨动了旋钮,此刻正小声播放着咿咿呀呀的黄梅调。
许愿低头调试旋钮,想给它关掉,杨柳突然按住他手腕,“别换,姥姥爱听这段。”
她的掌心温热,指腹有薄茧。许愿动作一顿,戏曲声便继续流淌在两人间。
阿花的叫声早就听不见了,但许愿头顶还粘着一根橘色的猫毛,可能是猫扑过来的时候粘上去的,猫毛落在发丝上,在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
杨柳走在许愿旁边,时不时盯着那道光笑。
许愿这时候就一脸茫然的看着她,她看着他这样子,笑得更大声了。
——
推开院门时,姥姥正坐在藤椅上剥毛豆,听到动静立刻抬头,“回来啦?”
“嗯。”杨柳把超市袋子放在桌上,掏出老年机,“给您买的。”
姥姥接过来,老花镜后的眼睛一亮:“哎哟,这字可真大!”
“音量也大,拍照功能我试过了,很清楚。”杨柳蹲下来,指着按键一一解释。
“这是接电话,这是挂断,长按这个能直接打给我……”
姥姥学得认真,突然举起手机,对着杨柳“咔嚓”拍了一张。
“真清楚!”她喜滋滋地查看照片,“小许,你也来一张!”
杨柳无奈:“回头还得去买张内存卡。”老年机刚买回来已经不知道被他们拍了多少张照片了。
许愿刚放下收音机,闻言走过来,在杨柳旁边站定。
“笑一笑呀!”姥姥指挥道。
许愿抿了抿唇,勉强扯出个弧度。
杨柳瞥他一眼,忍不住吐槽:“笑得像被绑架了一样。”
姥姥哈哈大笑,连拍了好几张,又拉着许愿教她怎么翻照片,删照片,兴致勃勃地折腾了半天。
“对了,”许愿突然拿起那个木质收音机,“这个给您。”
姥姥惊讶地接过:“这是……”
“听说您喜欢听戏。”他语气平静,“不知道合不合心意。”
姥姥怔了,下一刻,眼眶一下子红了,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