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偶尔有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轮子在地板上碾出轻微的声响。
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姥姥盖着薄被,半靠在床头看电视。晚间八点档的狗血剧正播到高潮,女主角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听解释”。
姥姥看得津津有味,手里还捏着半块杨柳削给她的苹果。
杨柳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上,低头削着苹果。果皮在她指间延展成一条细长的螺旋,垂落到垃圾桶里。
姥姥靠在床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小柳,你这削苹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练出来的。”杨柳头也不抬,语气平淡,“您住院这几天,我削了快十斤苹果。”
姥姥哈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那还不是因为小许买的?那孩子,天天往这儿拎水果,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开水果店呢。”
杨柳手上动作顿了顿,余光瞥向病房门口。
许愿刚刚出去打热水了,过十分钟还没回来。
“他太较真了。”她低声说,刀尖轻轻挑掉苹果上最后一点果皮,“明明不用天天守在这儿的。”
“……”提起这个,姥姥叹了口气,怅惘道:“小许比我还倔。”
杨柳短促笑了一声,“是,他倔,您也倔,您算是遇到对手了。”
她把刚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放到果盘里。
许愿在这时候拎着热水壶悄悄推门进来,发梢还沾着一丝水汽,他刚在公共洗漱间洗了把脸,夏夜的闷热黏在皮肤上,怎么都甩不脱。
“小柳,”姥姥突然指着电视喊,“这姑娘的刘海跟你小时候剪坏的那次一模一样!”
“姥姥!”杨柳手一抖,苹果差点掉地上。
许愿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眼里带着好奇。
“小学五年级,”姥姥兴高采烈地比划,“你还非说自己能剪刘海,结果……”
“结果特别好看。”杨柳站起来,接过许愿手里的热水壶重重搁在床头柜上,截住话头,“您该吃药了。”
姥姥笑着接过药片,把盘子上的苹果递给许愿:“小许,快来,小柳削的苹果,甜着呢。”
“谢谢,”他在病床另一侧坐下,目光扫过杨柳,“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姥姥拍拍腿,“明天肯定能出院!”
“行了,知道了,您快吃药吧。”
老太太依言吞下了药片,眼睛还时不时盯着电视剧里的精彩剧情。
电视剧里上演到,男女主拥抱在一起,回忆往昔,互通心意互相表白,一起抱头痛苦的煽情阶段。
杨柳向来看不习惯这种纸短情长的片段,好像被人偷偷在身上通了电,看得心里麻麻的,尤其是老太太看什么都能随时想到自己,于是站起身:“今晚肯定水不够,我再去打一壶。”
她拎起热水壶往外走,经过许愿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混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开水间在走廊尽头。杨柳按下热水键,盯着哗哗流淌的水柱发呆。这几天许愿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姥姥,连夜里都睡在病房的陪护椅上。她每次半夜醒来,都能看见他靠在椅背上的侧影,睫毛安静地垂着,手里还捏着没看完的书。
“啪嗒。”
热水溅到手背上,烫得她一激灵。她猛地关掉开关,才发现水早就满了。
“需要帮忙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手一抖,热水壶差点脱手。许愿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站在开水间门口。
“不用。”她迅速拧紧壶盖,“你怎么出来了?”
“姥姥说要吃楼下的小馄饨。”
“现在?”杨柳皱眉,“都快九点了。”
“她说突然想吃。”许愿的语气很平静,“我去买。”
杨柳抿了抿唇:“……我去吧,你回去陪她。”
她拎起热水壶就要走,许愿却伸手接过:“一起。”
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墙上。
两人并肩走着进入电梯,谁都没说话。
电梯门缓缓关上时,杨柳突然开口:
“你这几天都没好好睡吧?”
许愿看着电梯楼层数字跳动:“还好。”
“黑眼圈很重。”
“……”
电梯“叮”的一声,提示他们到达一楼。走出住院部大门时,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夏末特有的凉意。许愿突然停下脚步:
“杨柳。”
“嗯?”
“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照顾你姥姥,是因为我想照顾。”
杨柳怔住。
路灯的光晕染在他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金粉。她突然发现,许愿的瞳孔在夜晚会显得格外深,像两潭静水,让人看不透底。
“我知道。”她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
也只能说这三个字。
馄饨摊的老板娘认得他们,热情地多舀了一勺虾皮放进打包盒。回程的路上,杨柳拎着馄饨,许愿提着热水壶,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推开病房门时,电视剧已经播放完毕,在放广告。姥姥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床头的小夜灯暖黄,照着她花白的头发。
许愿轻手轻脚地把热水壶放好,杨柳则将馄饨放在床头柜上,小心地盖紧盖子保温。
“明天就出院了。”她低声说。
许愿:“嗯。”
夜风吹动窗帘,月亮拨开云层,光悄悄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小块银色的光斑。
杨柳走到窗前关窗,许愿拿起放在病床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
两人站在房间两侧,守着熟睡的老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某种无声的默契,已然在寂静中生根发芽。
——
杨柳拿着缴费单,站在窗口前排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姥姥住了三天院,医生终于松口说可以回家休养。她本该松一口气,可心里却莫名有些烦躁。
许愿这几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姥姥,连晚上都睡在病房的陪护椅上。
而她,明明才是姥姥的亲孙女,却因为还有班要上,要补课,又仗着有许愿这个大活人在这里,所以她没怎么请假。
“下一位!”窗口里的护士喊道。
杨柳回过神,快步上前,递过单据。
办完手续,她低头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许愿应该已经收拾好行李,在病房等她了。
她加快脚步,穿过门诊大厅,朝住院部走去。
转过拐角时,杨柳的脚步猛地顿住。
急诊处置室门口,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歪歪斜斜地靠在长椅上,黄毛,手臂上有纹身的男人,还有一个带眼镜的瘦弱男人。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黄毛的额头贴着纱布,纹身男的胳膊吊着绷带,眼镜男的金丝眼镜碎了一边镜片,正龇牙咧嘴地让护士给他清理手上的伤口。
杨柳眯起眼,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她本想装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可黄毛一抬头,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哟!”黄毛咧嘴一笑,露出那颗镶金的门牙,“这不是卖野菜老太的孙女吗?”
杨柳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黄毛却站起身,挡在了她面前:“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脸上还带着淤青,走路也有点瘸,但眼神依旧挑衅。
杨柳停下脚步,语气平静:“让开。”
黄毛嗤笑一声:“脾气还挺大。”他上下打量她,“你姥姥出院了?”
杨柳没回答,只是盯着他,眼神越来越冷。
黄毛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但碍于面子,还是硬撑着嘲讽:“老太婆命挺硬啊,没摔死?”
“啪!”
杨柳一巴掌甩过去,力道大得黄毛整个人歪了一下,差点撞到墙上。
急诊室门口瞬间安静了。
纹身男和眼镜男猛地站起来,黄毛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他妈——”
杨柳甩了甩发麻的手掌,语气冰冷:“再敢提我姥姥,我让你另一条腿也瘸了。”
黄毛气得脸色铁青,刚要冲上来,却被纹身男一把拉住:“黄哥!别冲动!这儿是医院!”
眼镜男也压低声音:“警察还在里面呢!”
黄毛这才咬牙停下,但眼神阴狠:“杨柳,你给老子等着!”
杨柳冷笑:“随时奉陪。”
她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柳!”
一道身影从走廊尽头快步走来,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许愿的脸色罕见地阴沉,目光扫过黄毛几人时,眼神冷得像冰。
他走到杨柳身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声音压得极低:“没事吧?”
杨柳摇头:“没事。”
许愿这才看向黄毛,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你们想干什么?”
黄毛被他盯得后背发凉,但嘴上仍不饶人:“关你屁事!”
许愿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
他比黄毛高了半个头,平时温顺的眉眼此刻凌厉得吓人,连声音都透着寒意:“上次的教训没吃够?”
黄毛下意识后退半步,又觉得丢脸,硬撑着骂道:“你他妈少管闲事!老子——”
“怎么回事?!”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话。
两名民警从处置室里走出来,皱眉看着他们:“医院里吵什么吵?!”
黄毛瞬间怂了,缩了缩脖子:“没、没事……”
民警狐疑地打量他们几眼,又看向许愿和杨柳:“你们认识?”
许愿收敛了神色,语气恢复平静:“不认识,只是路过。”
民警看着这个男孩,和她身后的女孩,年纪都不大,也看上去不像惹事的样子,安静的模样更像个乖乖的高中生。
肯定是好学生。
民警点点头,警告地瞪了黄毛一眼:“都老实点!再闹事直接带回所里!”
黄毛连连点头,不敢吭声。
民警对着许愿和杨柳安抚了几句,这才转身重新进去。
等民警离开,黄毛才恶狠狠地瞪向许愿:“你给老子等着!”
许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时恭候。”
语气平静,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寒。
黄毛噎住,最终只能咬牙撂下一句“走着瞧”,带着纹身男和眼镜男灰溜溜地走了。
走廊重新恢复安静。
杨柳这才看向许愿:“你怎么来了?”
他松开她的手腕,语气缓和下来:“杨奶奶等久了,让我来看看。”
杨柳“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往住院部走。
许愿跟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他们这段时间经常找你麻烦?”
“没有,”杨柳脚步不停:“偶尔。”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必要。”她语气平淡,“我能解决。”
许愿皱了皱眉,但最终没再追问。
推开病房门时,姥姥已经换好了衣服,正笑眯眯地坐在床边等他们。
“手续办好了?”
杨柳点点头:“嗯,可以回家了。”
姥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许愿,忽然笑道:“你俩怎么都板着脸?吵架了?”
杨柳摇头:“没有。”
许愿也没解释,只是走过去拎起行李袋:“车叫好了,在楼下等。”
姥姥乐呵呵地站起身:“走走走,回家!医院的饭我都吃腻了,今晚咱们炖排骨!”
杨柳扶住姥姥的胳膊,许愿拿着行李跟在后面。
走出医院大门时,夕阳正好,暖橘色的光洒在三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杨柳回头看了一眼医院大厅,黄毛那群人已经不见了。
但她知道,这事没完。
不过。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许愿,他正低头帮姥姥调整背包的肩带,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好像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