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个月,这个漫长的夏天即将走到尾声时,时间似乎开始变得粘稠,像被雨水泡发的棉线,缓慢地膨胀,拉长。
蝉鸣渐弱,梧桐叶边缘泛起微黄,暑气像退潮般一点点撤离这座城市。
杨柳坐在奶茶店的高脚椅上,指尖敲击着计算器,将最后一笔家教工资录入账本。
“结清了?”同伴擦着玻璃杯问道。
“嗯。”她合上账本,奶茶甜腻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指尖。
“哟,”同伴突然看见什么,八卦的撞了撞她的肩膀,眼睛眨了眨,笑道:“又来了。”
杨柳笑了笑没说话,同时看向窗外的人。
几天里,许愿总在这个时间出现,带着放了桂花蜜的冰粉或刚出炉的蛋糕,倚在柜台边等她下班。
有时他们一起去河边散步,看货船拖着长长的水痕驶向夕阳,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榕树下,胖胖的阿花蜷在两人中间,尾巴扫过他们的手背。
有时带一盒切好的水果,有时是街角书店新到的习题集。他们坐在院子里那棵树下,杨柳做题,他看书,偶尔抬头对视,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蝉鸣声里,两人的膝盖偶尔相碰,像两片试探的树叶,轻轻一触又分开。
此刻他正站在店门外接电话,白衬衫被晚风吹得微微鼓起。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杨柳支着下巴看他,发现他脸晒黑了一点,是前天陪她当速写的模特时留下的痕迹。
这段时间里,杨柳抓紧结算了奶茶店和家教的所有工资。一张张纸币在指尖摩挲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将钞票一张张抚平,按照面额分类叠好。窗外的阳光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随着时间推移,从东边慢慢爬到西边。
隔天,他们在许愿家的院子里乘凉。
阿花不知道从哪叼来了一只死老鼠放在他俩中间。
许愿皱眉,很嫌弃的用树枝挑开,杨柳却被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
她笑的恣意,飞扬的发丝镀着一层金色的光,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他伸手想擦,却在杨柳发觉的最后一刻转为指向地上的死老鼠,违心道:“……阿花太大方了。”
杨柳笑着点头表示认同,此刻她赤脚踩在青石板上,脚底沾着一丝石板的凉意。
许愿抿了抿唇,瞥了一眼阿花,没管地上的死老鼠,转而到厨房切西瓜。
阿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两人都对它的宝贝没兴趣,遗憾的“喵呜”一声,叼起死老鼠,跃过墙头走了。
“给。”他递来一片西瓜,红瓤黑籽,边缘切得整齐利落。
“谢谢。”杨柳接过来咬了一口,汁水顺着腕骨滑下。
许愿突然伸手,拇指擦过她手腕内侧,杨柳一愣,几乎是立刻,那一小块皮肤烧了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说话,也没有松开手。
杨柳对上他的视线,看见他嘴唇张开又闭上,总觉得他有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某天傍晚,暴雨突至。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许愿撑着黑伞送她回家。巷子窄,伞更窄,两人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靠的很近,杨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混着雨水的潮湿。
“你头发沾到雨了。”
他的手指拂过她耳际,触感像蝴蝶停留般短暂。杨柳抬眼看他,发现他的额发上也挂着水珠。
雨丝斜斜地穿过,打湿了他的衬衫肩头。
许愿不动声色的将伞面适时的微微倾斜,替她挡去大半雨水。
“许愿……”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你那天想说什么?”
许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说的话在舌尖盘旋了整整一周,从那个雨夜开始,从她指尖的温度开始,从无数个欲言又止的瞬间开始。
“我……”
“许愿!”
一声暴喝突然撕裂雨幕。
两人同时回头,巷子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黑色西装,银灰领带,手里攥着一把长柄黑伞,皮鞋重重踩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
看清来人,许愿的脸色瞬间仓白,藏不住的错愕,“爸……”
杨柳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僵住了,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温度。她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伞沿的水珠串成一道透明的帘子,将三人隔成两个世界。
许父大步走来,皮鞋踏碎积水,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钉在儿子脸上,“这就是你死活要留在柳城的原因?”
“不是,”许愿冷着脸否认,“跟她没关系。”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
他吸了口气,撑着伞的手无意识的收紧,声音干涩,“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回家?!”许父的声音像一道闷雷滚过,“你哥在医院躺着,公司一堆事等着处理,你倒好?”
他的视线扫过杨柳,眉目威严,“在这儿谈情说爱?”
“我没有!”许愿脱口,下一秒猛地抬头,眼底泛起气血翻涌带来的血色,“哥怎么了?”
“车祸。”许父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一字一句,“昨晚的事。现在还在ICU,医生说……”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握伞的手青筋暴起,“医生说可能醒不过来。”
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变得震耳欲聋。许愿觉得有一瞬间的耳鸣,父亲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
“你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说,你妈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公司怎么办,我还能靠谁?你说我来找你干嘛!”
许愿瞬间脱了力,伞面逐渐倾斜,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漩涡。几乎是立刻,杨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倾斜的伞面扶正,她的手不容抗拒的握紧对方,掌心的温热渐渐朝他蔓延。
她看见许愿的睫毛在剧烈颤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滚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许父深吸一口气,冷静片刻,突然转向杨柳,语气已经缓和下来,“小姑娘,我想和你谈谈。”
“不行。”许愿闻言,反手抓住杨柳的手腕,力道大得她轻吸了一口气,“有什么事冲我来。”
空气凝固,三人相对无言。
“姐姐……”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插入。小胖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身上穿着蓝色的雨衣,怀里抱着湿漉漉的足球,怯怯地看着三个大人。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帽子往下淌,显得格外可怜。
杨柳忙蹲下身,让他过来,“怎么了?”
“糖,”小胖说,他缩了缩脖子,眼睛却一直往许父那边瞟,“你说今天给我带水果糖……”
杨柳摸了摸小胖的头,“去找许哥哥要,就说我让你去的。”她凑近小胖耳边,压低声音,“告诉他,我和这位叔叔有事要谈。”
小胖点点头,抱着足球窜到许愿腿边,水花溅起老高。
许愿仍死死攥着杨柳的手腕,“你不能……”
“没事。”杨柳站起身,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指尖在他掌心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麻烦帮我照看一下他,我房间的那个抽屉里有水果糖。”
她的眼睛在雨幕中格外清亮,像是某种无声的承诺。
许父已经转身走向巷口的轿车,黑伞在雨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杨柳将那把伞留给许愿,自己小跑着跟了上去,她的身影渐渐吞没在雨里。
许愿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项凯的来电。他机械地按下接听键,恍惚中,项凯焦急的声音和父亲的呵斥声似乎交织在一起:
“许愿!你哥出事了!你爸……”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雨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许愿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天。
那个女人掐灭烟,对他说:“小孩不该一个人淋雨。”
而现在,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淋雨的小孩了。
有人替他撑起了伞。
——
雨水顺着许愿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他站在客厅玄关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连睫毛上挂的水珠都忘了擦。
小胖缩在沙发角落,怀里还抱着那颗湿漉漉的足球,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许愿,又看看桌上那几颗水果糖。
那是杨柳早上答应给他的,现在孤零零地躺在玻璃碗里,彩色的糖纸被白炽灯照亮。
“哎哟这孩子……”姥姥急匆匆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条米色毛巾,“怎么淋成这样?”
她踮起脚把毛巾盖在许愿头上,动作熟练得像对待自家孙子。毛巾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晒过太阳的味道。
许愿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手指,水珠从指尖滴落,在地板上溅出细小的痕迹。
“阿嚏!”小胖突然打了个喷嚏。
姥姥转头瞪他,“你也是!足球比命还重要?下雨天还在外面野!”
小胖瘪着嘴,鼻头红红的,“我来找杨姐姐……”
“先换衣服。”姥姥打断他,从柜子里翻出套旧运动服,明显是男式的,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小许你去里屋换,辰辰在这换。”
许愿呆滞地接过衣服,布料触感柔软,领口有些脱线。他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杨柳父亲的旧衣服。
雷声从远处滚过,震得窗玻璃嗡嗡颤动。
换好衣服,许愿从房间出来,那件旧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刚好,不大不小,客厅里,姥姥正给脱得光溜溜的小胖穿衣服。
“杨奶奶……”小胖一边套T恤一边怯生生地问,“那个凶叔叔是杨姐姐的爸爸吗?”
姥姥的手顿了一下。
“不是,”许愿的声音沙哑,“是我父亲。”
姥姥表情很凝重,却没来得及说什么,厨房的水壶突然尖叫起来,尖锐的哨音划破凝重的空气,她叹了口气,赶紧小跑着去关火。
“许哥哥,”小胖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光着脚蹭到许愿身边,递给他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糖,“给,吃糖就不难过了。”
手心里被塞下一颗糖,许愿蜷了蜷手心,彩色的糖纸窸窣作响。
他低头看着这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哥哥也是这样把攒下的零花钱塞给他,跟他说,“去买你喜欢的模型。”
“你爸爸……”姥姥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姜茶,欲言又止。
“我哥出车祸了,”许愿抬头,机械道:“在ICU,医生说可能醒不过来。”
姥姥愣住,嘴唇蠕动几下,眼睛里满是悲悯。
小胖愣了愣,突然想到什么,“哇”的哭出声,“就像我爷爷那样吗?”
姥姥一把搂住孩子,布满皱纹的手拍着他的背,“瞎说什么!许哥哥的哥哥肯定没事!”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幕,担忧的望向巷口的方向,“小柳这孩子……”
许愿猛地站起来,湿漉漉的运动裤黏在腿上,沉甸甸的,“我去找他们。”
“坐下!”姥姥罕见地拔高嗓门,“不许去,把姜茶喝了!”
陶瓷杯烫得掌心发红,辛辣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涌进喉咙。许愿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巷子,忽然看见一小片黄色的衣角,像一片飘摇的树叶,正艰难地逆风而来。
两个人走在一把伞下,伞下是杨柳苍白的脸,和身旁那个如影随形的黑色身影。
小胖的哭声戛然而止,打了个嗝,“杨姐姐。”
许愿正要起身。
姥姥的手按在许愿肩上,力道大得惊人,“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