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市的路遥远又漫长。
从绿皮火车上下来,被人潮拥挤到出站口,折腾许久,终于有人来找到陈嘉煦,从他小小的手心里接过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带他上车。
陈嘉煦清楚,那个年头,在京市有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一路上,陈嘉煦就抱着他那少少的行李,坐在绿皮火车的角落,期间也不乏有善良的乘客,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还低声和同行的人说:“好可怜一女娃,怎的这么小就一个人坐火车,也不知道她爸妈上哪儿去了。”
同行的人也跟着摇摇头,只觉得陈嘉煦可怜。
京市的冬天又冷又干,陈嘉煦自下车后就用一条红围巾围住了脸和鼻子,不然呼吸间会觉得口鼻生疼。
他头发乱了,扎头发的发圈也掉了,以至于接他的人错过他很多次,一直以为他是个女孩。
坐上车,明明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可陈嘉煦却一点儿困意没有。他静静地把脸缩在围巾里,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枯萎的树木,灰色的天空,这里就是京市。
开车的人一直想找话题和陈嘉煦说话,可往往司机说上五句,陈嘉煦都不会应一句,所以最后,司机放弃了和陈嘉煦搭话,只认真开车。
汽车开过宽敞的国道,进入了市区内的道路,最后七拐八扭,停在了一个胡同口。
下了车,陈嘉煦看胡同口的名字,就叫97号胡同。
司机拎着他的行李,把手递给陈嘉煦,似乎想让陈嘉煦牵他。
可陈嘉煦完全不愿意伸手。
好奇怪的一个小孩。
司机忍不住想,明明是个男孩,却作女孩打扮,这只是外表上的奇怪。其次就是性格上的奇怪,去接陈嘉煦之前,司机只听老爷子提过一次,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可能不大好相处。
司机说,可是咱家几个少爷不一样没了父母……
老爷子摇了摇头,不一样,这小孩是看着自己父母走的。
司机没领会这意思,但现在接到陈嘉煦,他就觉得这孩子确实很不好相处,才五岁,就沉默得像个大人,总是把脸埋在红色围巾里,一双眼垂着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进胡同口,胡同里很多人家都认得司机,也听说了周家老爷子要收养自己老战友孙子的消息,可他们看见陈嘉煦,都愣了愣,问道:“哟,这谁家小女娃,长得楞个可爱。”
司机苦笑:“这是男娃,就是老爷子战友的孙子。”
周围的人都愣了,话都说不出来。
陈嘉煦不喜欢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
他只低着头往前走,把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就在他只顾着一个劲往前走的时候,突然身边仿佛掠过一阵风,抬眼看去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男生骑着自行车就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了。
司机在旁边叫:“向西!别骑那么快!你快来看看这是谁……”
那男生完全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
司机只叹了一口气。
胡同尽头,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和别家不同,有个大院子,大院子前有一棵大梧桐树,但如今正值冬天,梧桐的叶子都落光了。
陈嘉煦刚想在院子门前停下脚步,看看这“大户人家”。
突然院子里又冲出个人来,两人相撞,瘦小的陈嘉煦直接被撞倒在地。
司机:“哎!向西——”
陈嘉煦跌坐在地上,硬邦邦的地砖硌得他屁股疼。他抬起头,看向面前比自己大两岁的男孩,眼泪蓄在眼眶里,但又倔强得不愿意落下来。
眼前的男生剪着清爽的短发,脸上也都是稚嫩,但依稀可见眉眼俊气。他皱眉,退后一步,想把陈嘉煦拉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门口有人。”
陈嘉煦当然不会伸手。
他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但周向西看了陈嘉煦半天,问司机:“你女儿?”
司机:“……我还没结婚,三少爷。”
周向西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陈嘉煦是谁,他微微弯下腰,一伸手就勾下了陈嘉煦脸上那条红色围巾,少了围巾的遮挡,脸颊瞬间暴/露在刀子般的寒风里。
陈嘉煦漆黑的眼睛里多了些不安和警惕。
“你就是陈嘉煦。”周向西说。
陈嘉煦不说话,只看着周向西。
司机忙笑着上来跟陈嘉煦介绍:“你周爷爷的孙子,家里排第三,叫周向西。向西的向就是那个……”
“月向西沉的向西,”周向西牵起陈嘉煦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自己的名字,写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我忘了,你还没读书。”
陈嘉煦还是不说话,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地看着周向西。
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睛,长长的、乌黑的睫毛遮住那双洋娃娃般漂亮的眼睛,目光落在周向西牵着他的手上,许久之后,开了口,但声音很小很小,又轻又细:
“认得一点字。”
微微一顿,陈嘉煦低着头说:“你的名字怎么写——我知道。”
来之前就练过了。
但他唯一学会的就是周向西的名字。
因为在周蕤霆、周星尘和周向西三个人的名字里,只有周向西的名字最好写、最简单、最容易记。
而在陈嘉煦背上那个小小的背包里,还塞着一沓写了周向西名字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