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的火车站,赶着从京市回家的人依然很多。
整个车站人群熙熙攘攘,拎着大包小包的人挤来挤去,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回家的心如此迫切,在卖票口依然还有年轻人挤在那儿,大喊着问有没有可以候补的票,哪怕是站票也可以。
他们很想回家。
火车站拥挤嘈杂的人群像电影里拍的那样,但对陈嘉煦而言,他一个人却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不管身边的人如何吵闹拥挤踩踏,都与他无关。
陈嘉煦身处在这个火车站,记忆仿佛被拉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这个火车站的中间,身边也是这样匆匆而过的人影,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他们脸上各色的神情他至今仍记得清楚。
在这个火车站,他最后找到了来接他的司机,司机带他去了周家,从此以后,那段在港岛的不美好记忆就渐渐地不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现在陈嘉煦又回到了这个火车站。
身边的人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匆匆、模糊,他们张望着、寻找着,又或者赶着上车,又或者着急地等待可以候补的票。
陈嘉煦漠然地站在原地,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前拽,“看什么呢?快点跟上,好不容易买到的票,别赶不上了。”
听见陈建城的声音,陈嘉煦几乎是下意识厌恶地皱起眉,然后把手从对方手里挣脱开来,低声说一句:“我自己会走。”
这天上午,陈嘉煦知道周向西会回来,但他不知道周向西几点的飞机,所以从早上七点开始,他就坐在胡同口等待了。
从七点等到十点,没有等到周向西,但等来了陈建城。
陈建城一眼就认出了陈嘉煦,这是陈嘉煦没想到的。
陈建城比十年前老了很多,也许是因为生意失败,也许是因为跑了老婆和孩子,再加上他抽烟又喝酒,整张脸发黄又没有气色,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再是当初的港岛名牌,反而是又土又老的蓝色衬衫和不合身的西裤。
相比起来,陈嘉煦戴着白色围巾和手套,穿着小棉袄,整个人显得精致而乖巧。
城里人和乡巴佬,如果要让胡同里的那些小孩看到了,他们准会这么说。
陈嘉煦看见陈建城,确实有那么一瞬的震惊,但很快他又显示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一动不动地望着陈建城,一字一句平静道:“你来干什么?那天被骂得还不够,还想来找骂?”
陈建城什么话都没说,“扑通”一声,在陈嘉煦面前跪下了。
陈嘉煦猛然站起身。
陈建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他把那张已经被揉皱的纸一点点展开,递到了陈嘉煦的面前。
陈嘉煦退后一步。
“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陈建城跪着往前行了一步,“小煦,爸求你看一眼。”
其实当时陈嘉煦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因为陈建城跪下的动作太令他震惊,大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眼前也是模糊的,直到他听见陈建城说:
“癌症晚期,小煦,爸要死了,跟爸回去好不好?”
那一刻,陈嘉煦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但也就一下,就好像他的心跳加速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他开了口,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冷漠得残忍:“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从我生下来到现在,你抚育我的日子不超过半个月。我妈怀着我跟你离婚,她生我养我到三岁,爷爷养我到五岁,这期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连我妈死的时候,你都没有出现过,现在你又凭什么来求我跟你回去?”
陈建城张了张嘴,一脸卑微,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别跪在这里,”陈嘉煦看着他,眼底带着烦躁和厌恶,“既然当初你有骨气选择抛弃我,现在就别来求我回去。”
他转身要走,陈建城狼狈爬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可我不想死的时候身前一个人都没有,我错了,小煦,爸真的知道错了,爸没多少日子了,你就回去陪爸过个年,就过一个年,行不行?爸真的求你了,爸最后就这一个愿望了……”
陈嘉煦站在那儿,看上去丝毫没有动摇。
陈建城站在他的身后,看着陈嘉煦冰冷的侧颜,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不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小时候那个看着可怜兮兮任谁都能拿捏的小孩,如今也是长大了,十五岁的陈嘉煦脊背挺拔,再也不会红着眼圈让自己忍着不哭,他是真的拥有了可以保护他的坚强后盾,所以才敢这样毫不畏惧地跟陈建城。
这样就麻烦了。
陈建城脸上那卑微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慢慢爬上眉宇的阴狠。
他慢慢收起了自己手里那张“癌症确诊书”,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他不再决定和陈嘉煦继续费口舌,毕竟他已经在这里挨太多骂了。
陈建城微微一抬手,一辆一直停在他身后的小轿车车门打开,上面下来三个壮汉,二话不说就冲上来,两个扭住陈嘉煦的手臂,一个捂住陈嘉煦的嘴巴,就直接把他往车上拖去。
那一刻,在窒息感与疼痛感袭来的瞬间,陈嘉煦几乎是立刻明白,原来从一开始,陈建城就是骗他的。
什么想把他接回去,什么想要人陪,什么癌症。
全是骗人的。
果然,人是不会变的,有的人生来就不是人,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还不是人。
如果不是陈嘉煦刚才有那么一瞬的动摇,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自己的父亲太绝情了,才给陈建城留了下手的时间和空间。
不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小轿车开走的时候,来到97号胡同口,想去找周蕤霆的田盼站在不远处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认得陈嘉煦,也看见了刚才三个大汉把陈嘉煦掳上车的那一幕。
这姑娘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二话不说跑进了胡同,给周家报信去了。
十五分钟后,周向西拖着行李箱回到家。
听完田盼形容当时的情形,比起已经怒火中烧的周老爷子,周向西还算冷静。他对田盼说:“姐,麻烦你打个电话报警。”
然后又对周蕤霆和周星尘说:“大哥二哥,你们现在就开车去火车站。”
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周星尘在身后问:“你要上哪儿去,老三?!”
周向西从门口柜子里的抽屉里摸出了周星尘的摩托车钥匙,握在手里。
他说:“我会比你们快一点。”
……
火车站内,火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
自从下车以后,因为陈嘉煦一点儿逃跑的样子都没有,太过于乖巧,所以陈建城暗示那三个人放开陈嘉煦,毕竟在火车站这样一个人多的地方,他们四个人挟持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实在是太显眼了。
于是陈建城就让那三个人分别走在陈嘉煦的左边右边和后面,一旦陈嘉煦有要逃走的动作,就立刻抓住他。
排队准备上火车检票的时候,陈建城紧紧抓着陈嘉煦的手腕,像一个生怕自己儿子走丢的父亲一样,他的手力气大得把陈嘉煦细白的手腕掐出了红色的痕迹,他压低声音在陈嘉煦的耳边说:
“别读书了,读书有什么用,跟爸回去,有好日子过呢。”
顿了顿,陈建城看了一眼陈嘉煦的脸,竟露出稍显满意的笑容,“还好你长了一张和你妈很像的脸,不然这个钱我也赚不到。”
仿佛生怕陈嘉煦不懂似的,陈建城还特意在他耳边解释,“港岛那边有大佬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小男孩,那天他们问我能不能找到个好看的,我就让人专门跑到来京市拍了一张你的照片,结果大佬很满意,说要给我这个数。”
他笑起来,满口黄牙,晃了晃手指,“三百万,三百万啊,小煦,你这么值钱,有了这三百万,爸终于可以东山再起了。”
陈建城很用力地攥着陈嘉煦的手腕,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可陈嘉煦却只用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陈建城,那眼神里透着阴沉和黑暗,像一片死寂了上百年的湖,深不见底。
陈建城终于意识到什么,慢慢地不说话了。
他看着陈嘉煦的眼睛,他试图从陈嘉煦的眼睛里看出不愿意和害怕的情绪,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陈建城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眼神,更没见过这种眼神会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身上。
当陈建城的目光缓缓往下移的时候,他看见陈嘉煦的一只手之前始终放在兜里,此时此刻,那只手一点点地拿了出来。
在那只手露出的缝隙里,有耀眼的、锋利的白光闪过。
陈建城的瞳孔一点点放大。
那把剪刀是那样尖锐,在阳光下闪着极其璀璨又可怕的光芒,陈建城甚至忘了松手,忘了跑,因为陈嘉煦的动作又极其隐蔽,哪怕跟在旁边的三个大汉也没有来得及注意到。
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剪刀呢?因为陈嘉煦当时坐在97号胡同口,百无聊赖地正在剪窗花,剪送给周向西的窗花。
等到陈建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他猛地松开了陈嘉煦的手,转头就想走跑,却在下一刻被陈嘉煦猛地拽了回来,那尖锐的剪刀尖就要冲着他的肚子捅进去。
陈建城的脸色惨白,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已经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了,可莫名的,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与此同时,陈嘉煦感觉自己手里的剪刀被一个阻力拦住了。
没有捅进陈建城的肚子里,没有能够把他开膛破肚。
但剪刀尖却刺进了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陈嘉煦的手骤然松开。
可是剪刀却没有掉在地上,反而被拦住的那只手紧紧握在了手里。
因为如果剪刀掉在地上,必然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必然会引来周围人的注意,当然也会引来已经正在向这个方向赶来的警察。
同样的,如果剪刀捅进了陈建城的身体里,那又是另一个性质的案件了。
所以这一切都不能发生。
周向西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侧面看到陈嘉煦掏出剪刀的那一刻,周向西毫不犹豫地,伸手挡住了陈嘉煦那蓄力准备刺向陈建城的剪刀尖,锋利的、打开的剪刀尖刺进他的掌心里,应该有血流出来,但周向西不觉得痛。
周向西握紧了陈嘉煦差点掉在地上的剪刀,藏进了自己的风衣口袋里。
下一刻,在陈嘉煦颤抖的眼神里,周向西一把将陈嘉煦揽进怀里。
他单手就把陈嘉煦抱得很紧,流血的手藏在口袋里。
陈嘉煦像个木偶人一样,浑身只知道颤抖。
“别做傻事,小煦。”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哑哑的,似乎还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不想失去你。”
身后,周蕤霆、周星尘,还有警察们都纷纷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