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欧瑞尔·克兰西发了高烧,昏迷不醒。她不住地抓挠着地面,最后翻来覆去,十分竭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短短十几分钟似乎像是度过了许多年,她陷入了一场迷梦,梦里有两支军队登上西悉兰海岸,为首的军官把母亲射杀。她做梦到这里,头痛欲裂,猛然直起了身,拉瓦提正担忧地拿着木制筒杯用水滋润着她干涩的嘴唇,如今水杯被她突然的动作撞倒。拉瓦提船长半身是血,衣裳破烂,伸手护住她的额头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个动作让她变得应激,不停地抓着头发,抓着父亲的衣袖,双腿拼命地向后挣扎。那是梦吗?梦里母亲温柔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但是火药的味道和枪声十分不像作假。因为那之前她没有听过枪声,不会知道什么是子弹出膛的声音,她本不应该想象得到。
“希欧瑞尔,”拉瓦提沉静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一如既往地十分可靠安全,“现在……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的话语中又带上了犹豫动摇的音色。希欧瑞尔从未听过。
她的颤抖没有停止,但如今已经清明了许多。希欧瑞尔感觉浑身滚烫,摸了摸额头,似乎并没有发烧,似乎只是被梦魇住了才醒不过来,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梦里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但这里一定是在家,一定是出门玩的时候摔在哪里了,父亲急匆匆地来找她,把她抱回家去了。
希欧瑞尔微微抬起头,周围是一片树林。自己坐在草席上,围巾充当了枕头,身上的外套不知何时消失了。周围到处都是愁云惨淡的老猎人们,有些大人正在远处脸色不善地交流,还有一些翻来覆去喊着疼的伤者,树上布满了很明显的绳索陷阱。
“……爸爸,这里是哪?”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在北边树林。”拉瓦提说。他很想问问米蕾莎的下落,但是他知道不能问出口。
她调整姿势,背对着父亲钻在了他的怀里。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早早自诩为大人,很少露出这样明显依赖亲人的样子了。
“……妈妈在哪?”希欧瑞尔问的十分犹豫,她心跳加速,嘴唇不住地打颤。她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不如说,她已经意识到了梦也许是真的,但她不愿相信。
“是不是有坏人来了,妈妈是不是还没逃到这来?”希欧瑞尔抬头看着父亲,希望拉瓦提能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回答。
“……我到港口时发现情况不对,于是从北方停船,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昏迷在这了。”拉瓦提摸了摸她如今脏乱不堪的金发,有些悲戚。
“妈妈不会离开我的。”希欧瑞尔说,“一定是她带我来的。”
“妈妈是一个强大的人。”她提出了肯定的理由。
“妈妈很爱我,她不会抛下我一个人离开。”她继续提出理由。
“是我抛下了妈妈。”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嗫嚅道,“她在梦里死掉了。”西悉兰人不会避讳提到死亡。
希欧瑞尔先是怔怔地落下眼泪,然后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的悲伤从此刻爆发了出来,少女大声的哭喊引来周围人的侧目,他们又撇开头去,不再关注这边了。
“妈妈最后和那些人们说了什么话,我听不懂,”希欧瑞尔抽噎着说,“我一点也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为什么要聊这些,但是我当时跑掉了,我居然跑走了……”
“我想知道妈妈说了什么…那是她最后的话了……”希欧瑞尔伸出手臂擦拭眼泪,脏兮兮的手蹭得脸上也都是泥土,拉瓦提把头靠在她的头顶上,紧紧地环抱着她。
希欧瑞尔完全拼凑不出事情的真相,她当时只是转身向北方跑去了,她为什么会离开?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像是失去了这段记忆一般,母亲给她最后留下的印象只是说了什么话,提起了斧头,接着背后传来了枪声,然后感觉后背发烫。
许多声?还是一声?恐惧折断了她的听力,判断力,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清楚如何到了这里,也许她有着天运的眷顾——也许是有谁守护了她。
但她不再相信庇护了。倘若有神灵存在,这个虔诚的岛屿从不该受到今天这样的侵略,它不该被这样回报。
过了很久,嚎啕声才渐渐重新变回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希欧瑞尔·克兰西抱着膝盖埋着头,拉瓦提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边,因为他已经知道接下来的战争中可能不止会失去自己的妻子了,而他还有自己的女儿,自己的民众。这场战争来势汹汹,要么持续拉锯许久直到南北两个国家的政治斗争结束,最后成为胜者的果实;要么则是侵略方像如今一般直接翻脸,很快,西悉兰岛就会完全覆灭寸草不生,人们要么死,要么成为奴隶,要么逃到别处去。让他们离开西悉兰就像割断脐带。
他的妻子米蕾莎来自西悉兰岛南方的国度奥托齐朗,那里使用的语言只通用于这个国家内陆,拉瓦提几乎可以想到当时的场面:米蕾莎试图与佩戴国家勋章,洋洋自得的军官讲话,试图沟通或是拖延时间,却直接被杀害了。他的愤恨和悲伤却丝毫不能在此刻展露出来,他得成为希欧瑞尔新的避风港。
希欧瑞尔擦完眼泪,从拉瓦提的怀中站了起来。她神色平静了许多,脏兮兮的脸到处是泥土,把地上的围巾捡了起来,挡住了脸。山上没有水源,她脱下来的外套还扔在一旁,那上面到处是血。她仍然感觉浑身滚烫,她太想洗把脸,然后擦拭掉身上的斑斑血迹了,即使身上并没有血。她忽然又想这样也好,如果不洗下去这份罪业,她也可以把妈妈随身带在身上。
就像往常一样。
年幼的希欧瑞尔·克兰西剔透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