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大陆上,有一个人人都知晓的传说。
相传千年前天地寂寂,无人烟火,直至女娲造人,人世方得以繁衍。然而,真正执掌人间兴衰的,却是玄女娘娘。婚嫁姻缘、生老病死,乃至学业仕途、商贾交易,甚至天灾祸福,皆由她一手掌控。可世上人越来越多,玄女娘娘又懒于俗务,遂择一风神俊朗之男子,与之孕育一子,以代其理世。
其子,便是九州大陆上绵延千年的魏氏皇族。
十五年前,魏氏大晋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受万民景仰的昭明太子葬身火海,从此,人间皇族再无神之血脉。
容钧本是大晋金吾卫郎中将,一朝披上黄袍,改弦更张,成了天下之主。然而,人们却不买账,人人祭祀时都怕玄女娘娘降罪,谁知玄女娘娘的后代被容钧害了后,会不会迁怒于人?
时当大周初立,国祚未稳,诸事不顺,百废待兴,流民饿殍千里。
此时,本是大晋复兴的绝佳时机,毕竟传说中的那位昭明太子忽然在江南复活了。
然而,复活后的昭明太子却偏要当乞丐,只吃乞讨而来的食物,只穿别人丢弃的麻衣,只住漏雨的玄女庙,一开始还有旧臣跟随,后来,连大晋老臣都疑惑:他们的太子殿下到底在做什么?
昭明太子依旧我行我素地做着乞丐。
问他,则答:“知民生疾苦,方可掌天下肱骨。”
这话,传出去令人动容,然则,此时太子殿下一无兵权,二无财富,三无人力,如何复国?渐渐的,大臣们灰心丧气,有些重回新朝任官,有些退隐江湖。太子殿下却一心一意认为,只有知民之艰苦,才可任一国良君。
人们没盼来昭明太子。江南却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
新皇登基之时,国师叩问天象,传出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玄女娘娘在外风流,留有一私生子。新皇容钧便是私生半神之后代。
人们顿时放心了,都是一个娘生的,容氏当皇帝也还说得过去。
一年之间,负隅顽抗的起义军渐渐熄火。人们从此忘记了昭明太子,唯有诸乞丐还记得。
因为只要在大街上大喊一声“我是昭明太子”,讨来的饭食会格外多一些。
除了一些受过昭明太子恩惠的人们给他立了生祠,其余人说起这位昭明太子,也多半摇摇头:复活后,不去想着当皇帝,反而当个乞丐,把自己逼疯了!真真没劲。
这不,西市熙熙攘攘,又有一个七老八十、一瘸一拐的老乞高呼:“我是昭明太子!我终于回到京都了!”
行人目不斜视。有人忍不住提醒老乞道:“算算时间,昭明太子再怎么老,也不会是你这个年纪!”
“就是,把人当个傻子一样骗!”
暮春风凉,人人裹得严严实实,从“昭明太子”身旁匆匆而过。
唯有街角一女子,一身孝衣,灰头土脸,身姿却婀娜玉立,脚边唯有一破草席、一土碗、一束纯白野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乞。
老乞一无所获,叹了口气。谁料,那女子走到老乞面前,奉上黄面馒头,引得老乞眼睛一亮,装模作样地唤上一句:“有赏!日后回宫后,必会寻回姑娘,赏你百金!”
装也要装全套。
怀晴忍俊不禁,注视着老乞乐颠颠走开了,才重回西市街角的摊位。
“姑娘,你自己都食不果腹了,还被那乞儿骗走干粮!真是……”一旁的胖大娘拎着两只干瘦的公鸡,佝偻着背,啧啧唏嘘。
怀晴低声道:“我是嘉祥人氏,赶来京城投亲。”
此话一出,胖大娘便已了然。当年嘉祥大水,冲毁多少屋舍,若非昭明太子一心疏难,救民于水火,不知多少人得命丧九泉。
眼前的姑娘曾受过太子之恩。
然则,怀晴没说出口的,是她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
何止认识,她还是昭明太子的亲妹妹。
胖大娘拉开了话匣子,便拉着怀晴不撒手:“姑娘,卖身葬父?不中用,这里离贡院近,往来的都是住在附近会馆的穷书生,谁会替你出棺材钱?”
觑着怀晴耳畔簪着一朵白花,花瓣凝着晨露,晶莹剔透,仿佛怀晴本人——孤傲、决绝,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尘灰难掩国色,端的引人心动。
另一个卖野菜的大娘帮腔道:“是啊是啊,不若去满花楼。”脸上的天麻印在晨光中泛着油光。
“呸,你这老妪,好端端的逼良为娼!”卖公鸡的大娘淬了她一口。
对方被骂得不自在,“谁让这姑娘去做那见不得光的事了?我是说,姑娘人年轻,可以去做洒扫丫头,听说满花楼的花魁如梦娘子,光身边的小丫鬟都能得每月一两银钱啦!若是我早生几年……”
“早生几年怎么了?以你的皮相,连人家的洒扫丫鬟,都当不了!”
“你才老妪!”
眼看两个大娘争吵起来,怀晴忙拉开越发激烈的两人:“两位大娘,我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你们说中啦,小女子初来乍到,实在无半文银钱支取,卖身葬父也属无奈之举。如今在这里,也不止为了换些银钱。”
“哦?那是为什么?”两位大娘立时好奇地望向她。
怀晴颇感好笑,道:“小女从嘉祥来此投亲,没曾想,亲人搬离旧址,了无音信,依稀记得族中有兄弟来京都赶考,想着这里离贡院会馆都近,若是有幸族兄能看到,或可相助小女。”
“原来如此。”两位大娘连连点头。
才怪!
怀晴心道:“若非春闱出事,裴绰要来贡院巡视,她何必来此?”
裴绰不好杀。
裴绰当了七年首辅,无恶不作,看似混不吝,实则身边高手环伺,居所荔园更是铜墙铁壁,所有丫鬟仆从都是从小伺候他的。
怀晴踩点三个月,竟一无所获。
她只得兵行险招,以身饲虎。
这般想着,街角陡然爆发出书生的怒喝:"春闱舞弊!裴贼门生竟敢在贡院私藏夹带!"
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从怀晴身侧走过,语气甚为义愤填膺:“春闱舞弊,会试所有举子的成绩都一笔勾销了。”
“谁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理?会不会重罚姓张的总裁【1】啊?”
“你可真是异想天开!裴贼一手遮天,那贪墨的总裁【1】正是他的门生,无非被贬几年,没几年又调任回京了,没丝毫影响!”
“谁能管管裴贼啊!”另一书生哀嚎。
“谁管得了?新帝年方十五,乳臭未干,见了裴贼不也得乖乖喊一声仲父?朝纲无度,半个朝廷都是裴贼的人。”
“你言过其实了……满朝文武,哪里只几个言官不是裴贼的人,何止半个朝廷……”
“若说裴贼某天称帝,我都不稀奇……”
“总有一天,裴贼会死无葬身之地!”
几个书生年轻气盛,声音颇大,说出了众人敢怒不敢言的话。
大伙儿纷纷暗自叫好,面上却不作声。
野菜大娘递给怀晴一个盛水的竹筒,“来姑娘你喝点水……姑娘,你莫不如另寻出路,莫空等人啦!别听穷酸书生的牢骚话!呸!”
几个书生依旧吵得火热:“若我有分花拂柳、玄刀断雁那样的身手,一百个裴贼都不够我杀的。”
听到此处,野菜大娘低声捂嘴道:“姑娘,你听说了么?分花拂柳,前夜行刺首辅,可惜不成功。”
怀晴敛眸,假作害怕,连削肩都颤了一颤。
“你不用怕,分花拂柳不杀妇孺,只斩奸臣。”野菜大娘豪爽地拍了拍她肩膀。
她何曾会怕?
不巧,“分花拂柳”正是怀晴本人。
暗云山庄鼎鼎有名的“分花拂柳”,刺客游侠心中最绝顶的三大高手之一,大周官员们闻风丧胆的名号。
有人恨之,有人爱之,有人怕之,有人躲之,皆因“分花拂柳”行侠仗义,专杀大贪大恶之朝臣。
名曰“分花拂柳”,是因其刀极快,瞬间可从百花丛中,用刀尖挑起众花花蕊,而称“分花”。
且每每杀完目标之际,会在其门楣留下一弯刀痕,形似柳叶,此谓“拂柳”。
拂柳刀出,白骨埋。
前夜,分花拂柳行刺首辅?
怀晴凝眉细思,她可从来不会这般莽撞。
是谁在冒充“分花拂柳”?
野菜大娘小声嘀咕:“听说首辅遇刺,出入京城都得细细盘查呢!今儿一大早,我忘记找里正讨要过所,得亏我家大丫心细,帮我装了过所,不然官兵都不放我进城卖菜。进不来,卖不了东西,哪里来的银钱买药!”
这头,书生激烈陈词之际,忽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西市顿时噤了声。
一众玄衣云纹的东厂厂卫跃马而下,不由分说扣住几个书生,厚重的铁链立时勒住书生的脖颈,锐利高昂的声音响起。
“这几个胆大包天的贼子,胆敢当众辱骂裴阁老,按律当杖二十!”
一个书生勇气可嘉,反驳道:“大周哪条律法?”
“裴阁老的律法。”
说罢,几个书生像农人赶鸡鸭一般,被驱赶窝成一团。
怀晴抬眸望去,厂卫们开始驱散西市的沿街摊贩,留出可供五辆马车并行的路。
不久,五匹汗血宝马携着华盖金辂而来,形制堪比诸侯,幡旗绣着大大的“裴”字,迎风飘扬。
正是裴绰的马车,果然招摇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