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宝话音一落,怀晴侧目,恨不能捂住小家伙的嘴巴,道:“慧宝,我们不……不睡觉……”
她本来想说“不一起睡觉”,但话到嘴边,又成了“不睡觉”。
裴绰星目闪烁,“哦?不睡觉,那我们做什么?”
慧宝猛地拍手,欢呼着“爹爹娘亲我们睡觉吧!”一手拉着裴绰,一手挽着怀晴,圆眼睛眯成一条缝,心满意足地朝屋内走去。·
怀晴立在原地,不肯动弹,顺手抱起慧宝,道:“望晴阁有只很肥的猫,可以跟我们一起睡,要不要去看看呀?”
慧宝眼睛一亮,完全忘了方才的要求,圆圆的小脑袋不住点头。
裴绰面无表情地看着善变的孩童,眸光微暗,先一步走进书房。
怀晴从善如流地快步绕到游廊,穿过石桥,逃也似的飞奔回望晴阁。
游廊的灯光洒进房内,江流望了一眼怀晴远去的背影,吱呀一声推开木门,裴绰若有所思地窝在书桌前,低头喝茶。
江流跟着裴绰出生入死了许久,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宽慰道:“爷,您又没跟夫人正式拜入洞房,没法一起睡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您别怄气了!”
饶是听了许多江流自作聪明的话,也没今夜的这般离谱,裴绰抬眸,无声地望了江流一眼,轻道:“胡说。”
江流颇有眼色地闭嘴,踩着窗棂,靠着轻功飞向夜色里,生怕裴绰发落他一句。
檐下风铃轻吟,敲出几声清脆。
书桌上一页宣纸平整铺开,墨色尚带几分未干的润泽。
纸上一幅美人图,鬓发如云,衣袂微扬,桃花眼微扬,勾得人心痒。
裴绰循着风铃声望着湖面,又将眸光锁定在另一侧湖边的望晴阁,未等墨迹全干,便卷起画轴,收于暗格里
。若是江流在场,必定会认出这画卷上的人,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想到江流,裴绰颇有些无奈,苦笑片刻,便靠着油灯看起近日的折子。
他没有睡意,噩梦中不足以窥见事件全貌,但他知道他失却了他的珍宝。
他没有机会了,如何能够护她周全,没有足够的信息,他竟没有一丝把握。
恐惧便如这忽远忽近的铃声,若即若离,教人徒添惴惴,却又无处可逃。
裴绰闭上了眼。
他要进入噩梦,寻找更多有用的信息。
……
陶作地风铃质地温润,釉色清雅,底端有一云纹蜿蜒,怀晴眯着眼儿,凝神望着那风铃在晨光下的釉色,闷着光,仿佛锦幕笼罩。
芜夏打来水,惊道:“姑娘,你这么早便醒了?”
怀晴仍出神地望着风铃,微微颔首。
又是慕宁留下的痕迹,三折云纹,她在求救。
怀晴,你得沉住气。
“夫人,您跟我们爷真是心有灵犀,今儿都起得早。”芜夏端来水,服侍怀晴洗面,笑着打趣她。
怀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深想慕宁的事,微微发神道:“哦,大人已经起了?”
“可不嘛?天蒙蒙亮就去了永安坊,说是去玄女庙探探情况。”
怀晴随手挽了个发髻,换了件轻简的衣裳,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慧宝,低声道:“我也去。”
“夫人,夫人!”芜夏拦不住怀晴,声音急得拔高了些,却吵醒了房中的慧宝。
慧宝一哭,整个屋子的丫鬟哄的哄,忙的忙。慌乱中,怀晴早已跨过游廊,走出垂花门。
玄女庙位于永安坊东侧,檐角飞甍,紫檀朱柱,绢灯悬于檐下,红穗子随风轻摇。
原本信众诸多,或敬香叩首,或盈手奉献金银纸马。此时因封禁,唯有一队军士围着红墙,唯闻诵经声不时传来,让人心生恍惚。
门口军士不敢拦怀晴,快步入庙传信。
怀晴目不斜视,快步朝神女殿走去,古槐青烟,庄严清净。
一股力道忽地擒住她,熟悉的兰麝香袭来,耳畔响起裴绰颇有愠怒的声音:“为何不听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怀晴站定,反手握住裴绰的手,“大人,我担心你……”
裴绰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掌心,有些不可思议:“……你担心我?”
“张淮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京城,又到了京都最盛的玄女庙,背后之人居心叵测,很有可能就潜伏在玄女庙里。大人又让江流护着我,身边少了一高手,万一遇到不测……”
裴绰沉默地看着怀晴,眸子有一刹那被点亮。
“我一死,难道不是大快人心的好事?”裴绰顿了顿,喉结微滚。
怀晴摇摇头,掌心微湿,紧紧贴着他的,声音虽有些冷,眼波微漾,多了些暖意:“大人,我看上你了。”
“你……你……你说什么?”
裴绰原本恢复如常的眸子再起波澜。
“我看上你了!”怀晴郑重地点头,“我愿与大人合作活捉鬼公子,不光因我想金盆洗手、寻得自由,更因多年前,便对大人情根深种!”
“两年前,大人在陇州一茶楼歇脚,我记得那时茶楼混入一乞儿,护卫正要鞭笞他时,大人亲手给一小乞儿一块茶饼,也没做计较。大人可记得此事?”
那时,怀晴戴一斗笠,在人群中看着清隽的权臣,有些惊讶裴绰的举动。
后来见裴绰搜刮陇州豪富诸多黄金,心道:那不过是奸臣的一时恻隐,到底底色贪婪。
为了增加一些可信度,怀晴加了一点细节,“那天细雨,大人撑着一柄鹅黄色的油纸伞。”
裴绰抽开了手,盯着怀晴的唇,喉结滚了滚。
那日情形,裴绰记得分明,顿了顿,他道:“那日……你在啊……”
“从那日起,我便知,大人不是民间流传的那般恶贯满盈,实则,心是好的。我从小混在乞儿堆里,最爱那些长得好看又心善的贵人。”
怀晴眸色温柔。若是竹影在,怕也会疑心怀晴真钟情于裴绰了?
闻言,裴绰忽然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拂在怀晴下巴上,往上一抬,唇边含笑道:“妍妍,原来,我们如此有缘。”
不知裴绰是信了,还是没信。
“只是,妍妍,你看错人了。”
怀晴仰着头,踮起脚,樱唇蜻蜓点水似的掠过裴绰脸颊,眸光潋滟地看着他,“不管如何,与大人重逢,我是极高兴的。”
裴绰愣了愣,仿佛整个人都定在那儿,脸颊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摸向方才樱唇拂过之处。
一触之下,才觉有些失态,忙不迭收回双手,背在身后,轻哼道:“谁知道你是真高兴,假高兴?”
怀晴仍不确定裴绰是否相信了她的剖白,眉眼弯弯,没再说什么。
想找到慕宁,须徐徐图之,最好先取得裴绰的信任。
裴绰声音有些嘶哑,压抑着什么情绪,眸色复杂地看着她:“在鬼公子手下讨生活,不容易吧?”
“啊?”怀晴有些不明白裴绰的意思。
“你不用讨好我。”
裴绰转身走向玄女神殿,默认怀晴可以跟随左右。
神殿烟雾缭绕,中央用木桩白布围了一圈。
这是张淮与顾三金缠斗的地方,已被清洗了一遍,青黑的地板光可鉴人,阴森森的。
裴绰很高,山一样的背影,似乎能罩住怀晴般。
怀晴顺着裴绰的视线,注意到横梁上方挂着三根红线,尾端系着三片金叶子,前朝的祈愿仪式再一次出现,只是这一次,三片金叶子并无刻字。
见裴绰沉默,怀晴搭话道:“大人觉得,天麻重现,与前朝有关么?”
裴绰不答,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怀晴,“你觉得,如今,鬼公子干得出这样的事么?”
干得出。
怀晴的心如同石子落地般,有了个掷地有声的答案。但很快,本能地排斥这个可能性。
她的声线有些颤抖,迷惘地望向裴绰:”不会吧,若世人知晓劫富济贫的暗云山庄,暗地里做下这种勾当……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伪君子行径。”裴绰讽刺道。
“若是那些对昭明太子还有期待的举子们,知晓暗云山庄的鬼公子,原是他们心之向往的太子殿下,不知如何作想。”怀晴顺势叹了口气。
“错的是这些书生百姓,不该对一个凡人抱有期待,甚至不如求神拜佛。”
裴绰抬眸,望了一眼玄女神像,一手捻仙草,一手执玉瓶,不悲不喜地看着众生。
两人沉默。裴绰蹲在玄女神像边,轻轻敲击着神台,声音忽轻忽重。
初时,怀晴绕着神殿转了三圈,试图寻找线索。
她内力不错,等裴绰敲到某处,声音空荡荡的,裴绰忽地抬眸看向她,与此同时,神台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砰——机关打开之时,神台缓缓洞开,地板下方露出长长的石阶。
两人错愕之际,玄衣飘然下坠。
裴绰方才踏着的地板空了一格,直直落了下去。
怀晴不作他想,抓住玄衣飘摇的衣诀,钻入机关中。
“妍妍!你疯了!”
下坠的风声呼啸而过,怀晴听到裴绰暴怒的声音。
下一息,黑暗中,她落入坚实的怀抱里,兰麝的气息包裹着她。
怀晴不由自主地想,她是有些疯了,以身作饵。可若能寻到慕宁,哪怕找到一点线索,又有什么关系?
接着,栀子的气息从唇间霸道地侵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