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更别说,这种喜事变白事的离奇事。
裴绰婚事上的惨事,不出三日,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了吗,首辅大婚,出了好多事。”
“可不是,整个京城谁人不知!”另一人道:“满花楼的如梦娘子,好好地被请去唱曲,忽然得了天麻,被一把火烧死在船上!”
“天麻!好吓人啊!这几日我都不敢出来,见没啥事,才出门摆摊呢。”
“幸亏陛下及早派了金吾卫,严防死守,愣是没一个人传染……”
“好好的婚宴闹成这样……”那人叹息道:“不过,裴贼死有余辜,就是可惜了那美娇娘!”
“暗云山庄可真厉害,趁天麻之乱,一举杀了裴贼。谁知那新娶的小娘子也是个痴心人,竟殉情而去!”
“还是咱皇帝陛下仁慈,听说重金遣散了荔园的随从。要我说,那些人不知跟着奸臣,干了多少坏事,该抓去一一审问才是……”
“那首辅的十余个外室呢?”
“你惦记美人作甚?”这边油腔滑调道:“那些美人,自然是得了银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那人起身,看不见立于一旁的游魂,大步跨去,穿过游魂魂体时,顿感满身冷汗,瘫软无力。
众人见他脸泛青白,揶揄道:“莫不是撞鬼了吧!你觊觎裴贼的美人,小心裴贼夜里作鬼,上门找你!”
“你才撞鬼了呢!你全家撞鬼!晦气!”那人骂骂咧咧。一般人很难承认自己遇到了倒霉事。
他确实撞鬼,不过不是裴绰那只恶鬼。
而是怀晴这只孤魂野鬼。
她死后方知,祭祀对游魂多么重要。
她并非魏妍,不知父母何在、家人何在,随着颜氏一族鬼魂踏入忘川,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结界弹回京都,盘旋不散。
于是,她亲眼看着江流一眼不发地背着裴绰的尸身,踏入清凉山。
那个从不现身的高手自裴绰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因而暗云山庄得以救出半残的鬼公子,耗费无数死士,又从镇国公裴府的密室,救下太子少师陆九龄。
原先建于半山、布满奇门遁甲的暗云山庄亦是毁于一旦,前朝的龙虎军被收入裴绰影卫,后又成了幼帝的囊中物。
经此一役,鬼公子损失惨重。
然而,鬼公子心情却不错:只要有少师陆九龄在手,从旁协助,一切皆可筹谋。
……
红灯偷偷收养了慧宝。
小家伙抱着双眼通红的小兔子,哭个不停:“爹爹呢,娘亲呢?江流哥哥呢?”
红灯沉默无言,奉上汤药,哄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你得跟我学治病救人。等救到一百个人,他们便都会回来。”
慧宝泪痕未干:“真的?”
“真的!”
一席话让慧宝不再哭闹,而是盯着密密麻麻的医术发愣:“可是,我不会识字。”说罢,又急得大哭:“那我如何学治病啊!”
红灯循循善诱:“你可以先学认字,然后再学医啊!”
慧宝果然止住哭声,发奋图强。
怀晴飘荡在荣仁堂的后院,看着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若不是鬼,她都忍俊不禁起来:红灯也忒会哄小孩啦!
可如今她是鬼,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情绪也无。
……
竹影在平南侯府的后院立了两座衣冠冢:一座是如梦的,另一座是怀晴的。
怀晴立在衣冠冢的石碑上,欣赏竹影潦草的字迹“吾妹颜怀晴之墓”,对着“吾妹”两字怔了许久。
她刚到暗云山庄时,高热不退,胡乱认了竹影当兄长,后来竹影一直视她为亲人。
十五年,暗夜相伴,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
十五年来,她仰望鬼公子,盼他能回头唤她一声“阿妹”,却从来无视竹影对她一声比一声亲热的“亲妹子”。
怀晴心里发酸,作为一只鬼,她欠竹影一声“阿兄”。
自喜宴之乱后,竹影再也没有流连风月之地,而是将自己关在房中,日日酗酒。
有一夜,竹影喝醉了,指天骂地:“颜怀晴,你个大骗子!你说,你要带我们一起去江南开茶楼的,你说要带我们走出暗云山庄的,你说,你要让我们一个人都不少的!”
“现在你人呢?不光宁宁没寻回来,你也没了!”
“就剩我,跟看我不顺眼的红灯,比杀了我还难受!”
鬼是听不得骂的。
怀晴默默飘回了荔园,公主阁的暗室,她的葬身之所。
才六日,尸身因潮湿的暗室,已面目全非、蛆虫满布。鲜血干涸成黑红的印记,硬硬的一片贴在青砖上。
无人替她收敛尸骨。
红灯竹影因惧鬼公子发难,只能将她留在地底深处,另在别处立了衣冠冢。而江流则只默默背走了裴绰的尸身,消失无踪。
听别的游魂说,鬼的头七当日,若是没去地府报道,便是粉身碎骨之日。
时日无多,怀晴最后看了一眼暗室里雕刻的漫天星云,二十八个星宿罗布其间。三片祈愿金叶在微弱的油灯下熠熠发光,煞是好看。
如今再祈愿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忽地,红线下的金叶光芒大盛,形成一道令“鬼”都难以忽视的金光,闪得怀晴睁不开眼。
怀晴本能地抬手遮住金光,耳畔传来鼎沸人声:遥远的马蹄声,沿街包子铺的叫卖声,行人的脚步声,粗鄙的对骂声,孩童得了布老虎的由衷笑声。
声音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接着,一声洪亮的艳羡声响起。
“你看,又是哪个富家公子带如梦姑娘游玩呢!”
怀晴放下挡住金光的手,抬眸望去,此间正处熙熙攘攘的西市,身上没了大红喜袍,而是一身孝衣,耳畔一朵白花携着潮意。
野菜大娘脸上的天麻印熨帖舒展,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不远处,竹影的香车缓缓驶来,载着清调欢歌。
隔着白墙青瓦,这头,裴绰携着一众军士厂卫复返。
正是暮春时节,柳絮如烟。
怀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红润柔软,灵活敏捷。她毫不犹豫咬了一口指尖,疼痛酥麻之感从指尖漫至心口。
这是重活一次了?
还回到了卖身葬父、试图接近裴绰的那一日?
此时,香车已停于面前。
竹影头顶玉冠、腰缠紫带,依旧手拎酒壶,摇摇欲坠,由花魁娘子搀扶着,才能勉力站着。
怀晴当机立断,上前抱住竹影大腿:“公子,公子行行好,带走我吧!”
野菜大娘震惊地望着小白花的身影,心道:“这开窍也开得太快了!这么快便会抱大腿了,这姑娘咋这么机灵?”
竹影亦是怔了怔。
竟不是求他要棺材钱?
不走剧情了?
不愧是多年伙伴,竹影瞬间读懂了怀晴的言外之意。
——带她走,意为暂时取消接近裴绰的计划,从长计议。
竹影从善如流地拉起怀晴的柔荑,挑起怀晴的下巴,笑眯眯道:“这么标致的小娘子,都求上门了,自然却之不恭。走吧,姑娘。”
十足的纨绔模样。
如梦闻言,远山眉不由得微蹙:“四郎……”似有不情愿之感。
竹影一手抱住如梦,一手拉怀晴,哄着花魁娘子道:“再标致的小娘子,怎么及得上如梦一分?不过是给你寻了个小丫鬟。”
说罢,三人齐上马车,引得野菜大娘连连唤怀晴:“姑娘,您的物件儿还没捡走呢?”
说的正是怀晴的道具——一破草席,一个土碗,一块歪歪扭扭写着“卖身葬父”的木板。
怀晴掀起车帘,低声道:“不要了!”
香车缓缓驶离。
徒留野菜大娘收拾草席和土碗,嘟囔道:“你不要,我要!怎么着,也是能用的东西,不能浪费。”
说罢,眼前出现一双金线密密缠绕的皂靴。
抬眼望去,驻足之人竟是一身矜贵俊美无双的男子。
当朝首辅裴绰。
凤目幽深,怔怔地望着那块“卖身葬父”的木板。
方才,惊鸿一瞥,那一身孝衣提步上马车的女子,衣诀飘飞的影子竟从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牌子,你还要么?”裴绰问道。
野菜大娘吓得浑身打哆嗦:“不要,不要,本就不是我的东西,我要它作甚?”
裴绰拾起木板,见字迹着实潦草可笑,唇畔带了些笑意,便显得君子玉立、人模人样:“这是谁的?”
“一个嘉祥来的苦命女子,卖身葬父来着!”野菜大娘见对面说话和煦,便也多说了几句:“好在,如今去给满花楼的如梦娘子当丫鬟去了,倒也是个好归处!”
“嘉祥?”
裴绰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竟是嘉祥来的女子?”
谢无极觑着裴绰的神色,提醒道:“那是平南侯四公子的马车。他平日里风流惯了,见到好看的民间女子,心痒难耐也是有的。若是阁老亦钟意……”
裴绰甩开木板,斜斜瞥了一眼谢无极:“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我荔园。”
声音比山巅的风来冷。
谢无极无声腹诽: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进荔园,可你光外室,就养了十来位呢!
裴绰黢黑的凤目掠过一道光彩,“不过,这一位嘛,倒着实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