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跟邱嬷嬷一来一回地说话,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裴绰。
他一步一步走近墓边。分明是盛夏,他却拢紧了袖口,似乎冷极了,终于问:“邱嬷嬷,可能有些唐突,容夫人的闺名……能否告知?”
容悦斥道:“晦气!不是容夫人,我娘亲她姓梁。”
邱嬷嬷茫然道:“怎么突然问起小姐闺名了?”见裴绰满身杀气,她也不敢含糊:“单名一个妍字,因为我家小姐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姑娘,大家都喊她,妍妍……”
妍妍?
怀晴一震,凉意从脚底盘旋直冲头顶。
兜兜转转,冥冥之中,她与娘亲竟然叫同一个名字。
“多谢……”裴绰眼睫低垂,唇边泛起哀伤,转身就走。
似乎再多待一会儿,他便会哀痛到发疯。
怀晴追上去,“裴绰,你怎么了?”
裴绰眼眶全红,泪光闪烁,“就是明白了以前想不通的事。”
怀晴问:“什么事?”
裴绰嘴唇微张,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雨淅沥沥地下,他逃也似的离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前朝皇宫的火,是孝懿皇后放的……”
怀晴一愣。
那场大火,末代帝后活活被烧死,连带着诸多魏氏宗亲丧命。听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及至如今,那片焦土上,还未重建宫殿。容钧曾下令,以此警示后人。
竟是孝懿皇后放的火。
太皇太后说的是真的,她在为娘亲报仇?
怀晴的心被轻轻提起,快步至邱嬷嬷边:“您说的郑姐儿,跟娘亲,关系如何?”
“那郑姐儿,性情阴晴不定的,哪儿有我们小姐温柔可亲?”
邱嬷嬷拉开了话匣子:“她们俩也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比亲姐妹还亲,坏的时候老死不相往来……小姐最后的那几年,她们也没见过面,算是坏到底了吧……”
这么说来,关系也不怎么样。怎会为了她娘亲报仇?
怀晴满腹狐疑,倒也没将此话说明。
容悦拉着邱嬷嬷一直问娘亲年轻时候的事儿,怀晴侧耳静听,不自觉地勾起唇边。
“我那里有小姐生前的物件,你们跟我来……”邱嬷嬷拍了拍额头,懊恼道:“老糊涂了,差点把这一茬给忘了……”
……
荷花村空有其名,半朵荷花都找不到。邱嬷嬷家在最偏远的薄田边,仅一低矮的泥房。
屋外在下雨,屋内也在下雨。
还好泥房地势高,屋内虽泥泞倒也没有积水。她从床底掏出一个竹篓,竹篓里是一个云纹缠枝的紫檀木匣。
匣里装着几块刻着点点斑纹的铜牌,一根雕得极为拙劣的蝴蝶木簪,几块陈旧的首饰。
“小姐不会说话,这几个铜牌是郎君从前刻的,小姐想跟郎君说些体己话,便举起其中一块牌子。具体什么牌子是什么意思,老婆子是不懂的……”
容钧亲手刻的?
容悦一脸嫌弃地打落铜牌,落入匣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根蝴蝶木簪,是小姐出嫁前,郑姐儿送的。那会儿两人才叫形影不离呢,转眼郑姐儿攀了高枝儿,连话都不捎来几句……”
“这几块首饰,也是小姐出嫁前,与郑姐儿一起置办的,一模一样的花色……”
怀晴拾起其中一镀银步摇,工艺粗糙,分量不够,远不是如今贵妇人们喜爱的款式。“也是孝懿皇后从前送的?”
“应该是吧……”邱嬷嬷道:“从没见小姐戴过,我以为早就扔了,没想到临到逃命时,还让我带出来……”
“说来惭愧,这些年,老婆子若不是看这些首饰当不了多少银钱,才留了个念想。”
当即将这些东西分予怀晴容悦二人,邱嬷嬷笑中带泪道:“还好只是些老物件,没让我一时鬼迷心窍给当了去,如今能交到你们手中,我心里才舒畅……”
容悦往怀晴的云鬓里斜插步摇,两人对看,又哭又笑:“真的很好看……”
……
拜祭完娘亲,怀晴又与容悦、邱嬷嬷二人驾牛车,将裴渊和柳如玉的棺椁送到玄女庙,给了住持十吊银钱,让其每日诵经、加冰。
暴雨使天气凉爽不少,然而雨后,京都便是个庞大的蒸笼。
住持有些为难:“寒冬腊月倒还好说,如今这天气,还是尽快入土为安……”
“住持,多给我几日……请放入地窖,我每日会着人送冰来……”怀晴匆匆离去。容悦不知那双男女的身份,不解问道:“阿姐怎么不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这对鸳鸯?”
“因为他们要落叶归根……”怀晴含糊其辞。
是她之错。
千算万算,算不出诡谲的天道。
她从来救不了别人。
至少,让她们能埋在自家的坟茔。不做孤魂野鬼。
……
回到幽篁院时,已是雨停后的夜晚,清新幽静,虫鸣雀跃。
崔氏与红灯皆在院中。崔氏有些不自在,她自小便是京都贵女中地位最高的人,走失的静和公主阴差阳错成了自家媳妇儿,又将长乐公主领回府居住,她总觉得压不住这两尊大佛,脸上讪讪的。
及至见怀晴一如往常,容悦也没有什么架子,与慧宝一逗一乐,崔氏才放下心来。
看到崔氏,怀晴羞愧不已。
裴渊已西去,而崔氏什么也不知道。
崔氏笑得毫无心机:“如玉,这日子是好起来了。渊儿醒了,你也将认祖归宗,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怀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孩子,不哭。你没能活着见你爹娘……说句僭越的话,这些日子我也知晓你的本心,就将我当成亲娘吧……”
怀晴的啜泣逐渐变成嚎啕大哭,像是春天止不住不断融化的雪。倒吓了崔氏一跳。
崔氏好一番安慰,倒是使怀晴哭得更厉害了。夜越来越深,崔氏叹了口气,领着慧宝回佛堂。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灌入屋内。丫鬟们都退下了,灯影憧憧,红灯问:“发生什么事了?”
“裴渊死了,柳如玉也死了……”
容悦不明所以,红灯三言两语说清来龙去脉。
容悦脸色骤然发白。
万籁俱寂。
身后响起悠长的叹息声,陆九龄睁开眼睫,方才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问:“知道假死药么?”
陆九龄起身,定定地看着几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们若还好好地活着,为了寻宁宁,我这般鸠占鹊巢也认了。如今他们已离世,若不能归正首丘,我心难安。”
“我有一假死药药方,只需寻些药材便可。”陆九龄接着道。
怀晴定了定神。陆九龄倒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不用,我有现成的。”红灯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一枚褐色的药丸。
几人黑着脸,商量其余细节。夜风过处,竹里馆高悬的风铃清脆作响。
怀晴眺望了一眼隔壁的煌煌灯火,“我先去看看。”
……
竹里馆夜里无人。江流如同无声的夜宵站在飞檐边,见怀晴来了便飞身离去。
檐下灯火连成一片,怀晴从未见过这般明亮的竹里馆。
仿佛,裴绰把所有该点的不该点的烛火都点亮了。
东侧厢房内,他整个人蜷缩在竹榻内,双手抱膝,头埋进两臂之间。见怀晴来了,才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可怜?
为何会觉得裴绰可怜?
也许因他瞳仁里是流浪野狗的眼神,讨好而野性难驯。他方才哭过,泪痕半干,摇摇晃晃地走到怀晴面前。
酒气刺鼻。
怀晴屏息,好生好气问道:“易之,有何事?”
他好像听不懂人话。定在原地。
“易之?”
还未等来对面的回应,她便被一个蛮横的力道拉入怀中。
“妍妍……”裴绰哽咽道:“让我抱一会儿……”
怀晴思索了半刻,没有挣脱,就那么安静地任凭裴绰揽着她的脖颈。他的一呼一吸,拂过她的发间。
“妍妍,你不要……恨我……”裴绰喃喃道:“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也是死得其所……只求妍妍你,你不要像我娘亲一样,恨我……”
他喝醉了。
怀晴没有说话。
“我娘她恨我们所有姓魏的……”裴绰喝得醉极了,竟开口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夜风一吹,裴绰醒了醒神,眸子清明许多:“也许你知晓,也许你还没完全想起来,我是魏律,那个废物昭明太子。”
怀晴一动不动。见她没跑开,裴绰声音颤抖起来:“妍妍,你……你……”
“不要恨我”这四个字倒再也说不出口了。
是啊,容魏之间爱恨纠葛,怎么理得清?
裴绰松开她的肩膀,视线落在她云鬓里的镀银步摇上,竟笑了:“我娘从前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步摇,如珍如宝,说以后我或者阿弟娶妻,便传给她。”
“我再也看不见这步摇了……做工这么粗糙,早就熔化在那片火里了吧……”裴绰的话在今夜尤其多。
怀晴抚着斑驳得脱色的步摇,灵光一现,低声问:“孝懿皇后……闺名叫什么啊?”
裴绰眼眸通红,娓娓谈起其他事:“当年母后寻了个由头,让我和阿弟出宫……我不放心,折返时看见她亲手倒桐油、放火……我求她,不要点燃……她说她恨我,恨我身上流着魏氏的血……”
“她死后的最后一幕,说她恨透了我们……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
“直至今日,我方知晓,她是为了你娘亲。”
裴绰无奈地长叹道:“我娘亲单名一个箐字,小名唤作阿悦……”
怀晴一怔。
梁妍,魏妍。
郑箐,容箐。
她们并非世人眼里老死不相往来的陌路人。
她们给自己的女儿,取了对方的名字。
她们是一世的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