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里钻。有时睡一整天,有时睁眼到天亮。她常常分不清何时是梦,何时不是。
她会用有没有“妍妍”在场,区分梦境与现实。
可有时,魏允和会抱着一个小丫头,唤“妍妍乖”。于是,郑箐彻底分不清了。
有一日,天朗气清。郑箐难得的清醒,抱着三岁的魏妍逛御花园,忽然福至心灵,召容箐容悦入宫玩耍。
她以为,妍妍会一起来。但只有一嬷嬷领着一双玉雪小人儿。
这么明显的暗示,妍妍会看不懂?
郑箐冷哼一声,她才不服软。
容箐两姐妹,一个如朝霞初绽、照花千树,一个似清秋霜露、澄澈静好。郑箐看到她们,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和妍妍。此后,她只要清醒时,便召见容氏两姐妹入宫。
她以为,总有一天,她会等来妍妍入宫,对她哭着说,好想她。
直至有一日,魏妍与容悦大打出手。魏妍的眉毛缺了一口,血流不断;容悦也没好到哪儿去,额头肿得极高。听闻此事,郑箐快步至御花园,又问:“容夫人何在?”
“容夫人身子弱,并未前来,是郎中将入宫。”小太监回。
郑箐脚步凝滞。
妍妍何以避而不见?是有多不想见她。
心一冷,郑箐便头痛了起来,任由长平长公主去御花园理事。
……
郑箐的头痛愈演愈烈,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每回清醒过来,便是不好的消息。
听说,长平长公主看中了容钧。
又是容钧这个祸水。
郑箐暗骂。她勉力撑着身子,去游说公主:“容钧三十有四,有妻有女的,跟你皇兄一样大,这么老了,怎配你花容月貌?”
长平公主含羞带笑,任性道:“可他跟话本里的玉面将军一模一样!我才不管他妻女。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见此路不通,郑箐又火急火燎去太和殿,斟酌几番,对闵帝道:“陛下何不劝解长平?容钧有妻女,如何是良配?”
闵帝满脸肃色:“我魏氏看中的人,不论其他,便是良配。”
“容钧和离,公主下嫁,传出去也不好听啊……”郑箐劝道,“大晋公主何必跟一平民女子争夫?”
满室寂然。
落针可闻。
半晌,闵帝才抬起眼眸,满眼通红,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对容钧念念不忘!皇妹欢喜,想嫁容钧,与你何干?你又何必吃醋?”
一席话,把郑箐说懵了。
“当年你在乌江边,骂的不就是容钧?因爱生恨的戏码,朕真看够了!”
闵帝一把打翻堆积如山的奏折,“朕以为,夫妻多年,你对……我,总会多一分真心。”
“我对你不够好么?那年立后,文武百官掀起一场场风雨,辩来辩去,说的无非是你身世寒薄,不堪凤仪。可我说,若你不配为后,则天下无后、乾坤无序。”
“我们有了阿修阿宪,你的心都还在容钧身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打听容氏的后宅之事!这些我都忍了……你不愧是朕的好皇后,气量非同寻常,容氏无子,你竟还下诏,赐玄女庙求子一行……那时,我以为你全然放下旧情。”
“谁知,你变本加厉,成日召容氏姐妹入宫!你想从那两姐妹的脸上,看到谁?区区容钧,就这么让你难忘?”
“郑箐,你知不知道,就是你害了容钧?他身有军功,本不该止步五品郎中将,可朕,偏偏喜欢看他,有志难酬!”
郑箐的腰被掐得生疼,泪涌上来:“不是的,我在意的人,不是他!怎么可能是容钧?”
闵帝眸子掠过一丝希冀的光采:“是谁?”
“是容钧的夫人,梁妍。我们是好姐妹……”
皇帝眸底最后一丝光亮被湮没,唇畔尽是讽刺:“好姐妹?十余年来,你们可曾见过一面?竟还骗我?”
郑箐一怔。
“梁妍?魏妍?哈哈哈哈郑箐,你骗我骗得好苦!”闵帝怒而咆哮:“郑箐,你想当梁妍想疯了吧?恨不能取而代之吧?”
“郑箐,你让朕,恶心……”
长风猎猎,闵帝拂袖而去。帝王之怒可伏尸百里。次日,皇后重病的消息传遍宫中。郑箐被幽禁于椒房殿。那时起,她清醒的时刻便更少了。
时而焦心于梁妍,时而又想起当年乌江初遇的少年郎。梦境颠倒,不可遏制。
等她再次清醒时,听说容氏妻女“病逝”。宫中盛传,长平长公主赐白绫毒酒,生生要了容夫人的命。
郑箐从枕头底下掏出蝴蝶木簪,往地上一摔,又哭又骂,谁让你死的?
她还没见妍妍一面呐!
从前,总觉得来日方长,她总有一天,会站在妍妍面前,诉尽思念。
这一天,再也不会来了。
……
椒房殿的皇后疯了。
宫中禁止谈论关于皇后的一切事。连昭明太子生辰想去探望皇后,都被闵帝呵斥,打发去乌江治理水患。
那一年夏末,大晋旱涝不断,天麻肆虐,落榜书生傅况揭竿而起。
起义军攻打皇城时,昭明太子远在陇州,魏氏宗亲仓皇出逃京都,闵帝忽下令:带上皇后。众宦官才恍然,他们都差点忘了椒房殿还有个疯疯癫癫的皇后。
一行人逃至骊山行宫时,昭明太子携龙虎军终于赶了来。众人心稍定,觉得班师回朝指日可待。
闵帝一夜白头,望向匆匆而来的太子:“去看看你母后吧?”
昭明太子提步而去。忽听闵帝唤他:“不要告诉你母后,妍妍没了。”
晋阳公主死于流箭。
太子称“是”,身形一晃。他去陇州前,魏妍还抱着他的腿要桂花糖吃,耍赖不撒手,竟这么没了。
那一夜,郑箐又清醒了过来。她换上一身素衫,见到太子便笑:“阿律,我当年与你父皇初见时,便穿的这一身,这布还是我亲手染的,好看么?”
“好看。”
“去叫你父皇来,我们吃一顿寻常的团圆饭。”郑箐叹了口气:“妍妍没了,只剩我们几人。此时若不相见,何时又再见?”
语气近乎疯魔的平静。
为何这么平静?是哪个太监说漏了嘴,跟皇后说晋阳公主已死?
太子心有疑虑,却也高兴于父皇母后大吵一架后,终能重归于好。
闵帝听到皇后的邀约,怔了怔,竟一口应下。
晚食摆在行宫主殿,魏氏宗亲俱在。听闻起义军节节败退,众人都很高兴。帝后相见,竟也如从前那般,相敬如宾。席间,说起乌江洪水一事,均唏嘘不止。
皇后忽低声道:“阿律,你与阿宪回一趟京都,替我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此时回京,恐有起义军残部流窜于大街小巷,并不是好时机。
“当年,我刚到京都开布庄,去永安坊玄女庙烧香,求她佑我财源滚滚来,偏偏抽中了下下签。恰有一少年郎路过,将他的上上签给了我,说他福大命大,分一点福泽给我。”皇后笑道。
“后来,我怕那下下签给少年郎招来什么厄运,又偷了过来,一直放在玄女神像下供奉。住持说,供奉十六载,便可解灾厄。如今十六年期已到,你快去取来。”
太子疑道:“我一人去就成,何必让宪弟跟着一道?”
闵帝脸一红,气恼于昭明太子的毫无眼色,斥道:“你母后让你们去便去!明儿一早要是没看到此签,拿你们是问!”
打发走了太子兄弟二人。帝后相望无言。
月色如水。郑箐高举酒杯,眸光清亮:“魏允和,你是福泽深厚,可你知不知晓,生死有命?”
闵帝怔住了。
“你们凭什么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就凭你姓魏?就凭你们是传说中玄女娘娘的后代?妍妍没了,就因为你们姓魏的一句话?”
妍妍死于流箭……话还未脱口,闵帝才意识到,此妍妍,非彼妍妍。皇后压根儿没有清醒,很多事情在她脑子里扭曲变形,混乱如麻。她甚至还搞不清,她的女儿晋阳公主已然去世。
“凭什么?我们一样是人啊!魏允和,你分我的那点福泽,我受不起!也不想受了!”
魏氏宗亲应声倒下——他们喝了御赐的桂花酒,浑身瘫软。
火光四起,霹雳作响。
闵帝隔着火光看向郑箐,甚至没想过逃出大火。这是他爱了一生的女人,胆大包天、敢作敢为。闵帝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晋阳已死”的话。她已经疯了,何必又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雕梁画柱逐渐被大火吞没。
昭明太子半路折返而来,发疯似的要冲进大火,却听皇后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姓魏的都该死!我恨透你们了!”
夜风吹起,火焰又高三尺。
闵帝发疯似的奔向皇后:“你恨我?郑箐,你死了,也是我的鬼后!”
而他的皇后,灿然一笑,亦携着火焰奔向他,揽住他的腰,笑道:“妍妍,你终于来见我了!”
真是疯子,他想。
下下签,果真要命。
火舌卷起两人,烈火灌喉,血肉相融。
木梁应声而折。
仿佛当年折取樱桃枝时,发出的一声脆响。
妍妍,我要给你报仇。
妍妍,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从未奔向我。
谁让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至于下一世,还是各自安好吧。
郑箐想,那年山中的野樱桃,跟眼前的火光一般,红得耀眼。
艳若流丹,几欲灼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