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箐常不在家,梁妍百无聊赖,有一日心血来潮,独自进了山,却遇到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男子。恰逢下了雨,她将男子拖入山洞,暂避暴雨。
男子乃京城人氏,名唤容钧,被人追杀至此,千叮万嘱请梁妍不能声张,甚至不要延医问药。好在容钧伤得不重,梁妍另赁了个院子,让他静养。
听完,郑箐又气又恼又心疼。
青玉算盘五贯钱,而妍妍的体己足有十多贯,剩余的银钱刚好够她赁屋三月及容钧的吃穿用度。郑箐当时若是深想一层,早就发现端倪了。
妍妍最怕蝙蝠,却为了这男子,躲进她避之不及的山洞。她那时可有害怕?
一时,郑箐五味杂陈。
容钧拱手作揖,“子衡见过阿悦阿姐,常听妍妍提起你。”
“谁是你阿姐?还有,妍妍二字,是你能叫的?”郑箐心生警惕。
容钧顿了顿,郑重道:“我与妍妍两情相悦……子衡定三书六礼,迎妍妍过门,不负此情……”
余光瞥见妍妍羞怯的垂眸,郑箐如遭晴天霹雳,她看得出,妍妍是愿意的。
——可她,不愿意。
此人被追杀。谁知容钧家世背景为何?万一以后连累妍妍怎么办?她直觉,嫁给容钧,不是个好归处。
既已事发,梁夫人也知晓了此事。尽管妍妍尽力比划着她愿意嫁容钧,郑箐声量更大,抽丝剥茧,力证陈词劝住了梁夫人。
是啊,来路不明,如何能嫁?
尘埃落定。妍妍抿唇,没再看郑箐一眼。
梁妍第一次把背影留给了郑箐。
……
次日,容钧却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信上说:有急事回京,待三月后,十里红妆迎娶梁妍。
郑箐抓住了容钧的把柄,指着书信劝解妍妍:“他必是知难而退……临走还给你念想,真真是个黑了心的!”
梁妍空自比划了几下。
郑箐没看懂,梁妍却也没有别的动作了。
等了三个月,容钧却没出现。
梁妍没再笑过。
郑箐再也没能逗笑妍妍。她有些生气:容钧就那么重要吗?说好的一起当姑子,妍妍先自反悔了。她都没生妍妍的气,妍妍凭什么气她拆散他们?
是妍妍先背叛了她们。
对,就是这个词。背叛。
郑箐越想越气,也不再理梁妍。她总觉得,时光荏苒,妍妍会明白,始终守在身边的,只有她。
她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
……
容钧走后的第四个月。那日,雨后明净,从渡口一直到镇上,百里红妆,一抬抬喜礼盛着奇珍异宝,喜庆的唢呐声连绵不绝。郑箐刚从布庄出来,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娶妻。可算来算去,连县上都不曾有这么富的人家。
直至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是容钧回来提亲了。
原来,容钧是大晋正五品郎中将,家世清贵。为护当今太子而被刺客追杀,因怕太子的下落被人知晓,才不敢声张。回京后,皇帝论功行赏,容钧替未来的夫人讨了个宜人的诰命。
此次提亲有陇州知州出面牵线,梁家上下受宠若惊,自然应下这门亲事。
“没想到,哑巴姑娘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啊!”
“还有诰命在身呢,这命也太好了……那么多聘礼,也不知梁家拿什么做嫁妆?”
“那丫头跟对了人,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瞧得上布庄那三瓜两枣?多少嫁妆都不够啊……”
此事轰动一时。郑箐走到哪儿,都能听到纷纷议论。
她拨起青玉算珠的手凝住了。日日夜夜筹算的布庄生意,比不过小小的妆奁一笼。她还费个什么劲儿?
真真可笑。
小彩又开始念叨:“真羡慕啊……不知道梁小姐嫁到京都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乐不思蜀了……”
郑箐心一坠。京都,她还从没去过呢。山高水远,再相见,谈何容易?
她抓起蝴蝶木簪,终于推开了梁妍的房门。几个月以来,她们互不搭理,泾渭分明,梁夫人各自劝解也没能挽回局面。见郑箐来了,梁夫人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两姐妹说话。
郑箐向来伶牙俐齿,此时却闷着嗓子,素手绞衣,半晌,只笨拙地将蝴蝶木簪塞进梁妍手中。
啪——
木簪掉落在地。
郑箐一愣,脑袋轰隆作响。
只见梁妍情绪激动地比着手势,痛斥她,不能再拆散他们了。她不想当姑子。她要嫁给容钧。
郑箐浑身发寒。
“蝴蝶木簪本就是一对的,都给你,带去京都吧。当时年纪小,说当姑子,还能真当姑子不成?我比你大,原谅你的背叛啦。阿姐就是这么深明大义。京都那么远,若是想我了,看看这木簪,当个念想。以后,我会把布庄开到京都,我们又能时常见面了……”
——深夜里百转千回演练好的话,没能说出来,便再也开不了口。
郑箐捡起蝴蝶木簪,气血上涌,比划道:“高嫁是风光无限,但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真以为能讨得了什么好?你一点依仗都没有,婆母会给你好脸色?若是容钧哪一日纳妾,你打碎牙也只能往肚里吞。到时,别怪姐姐没提醒你!”
郑箐只要愿意,可以把话说得极其难听。
梁妍气得满脸通红,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这是梁妍第二次给了郑箐背影。
也是最后一次。
……
两人不欢而散。
小彩私下劝郑箐:“小姐,你做的事容不得我插嘴,可这一回,真真是你做错了……”
“……”她才没错。
“小姐,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这便是你这些年,犯的最大的错。”
郑箐怔住。
是啊,她一个孤女,有什么资格掺和梁家的婚丧嫁娶?梁夫人有了个东床快婿,这等喜事若是被她搅黄,多年的情谊便如薄雪见春,彻底没了。
心里似有万千蚂蚁撕咬。顶着一轮残日,郑箐一口气跑到渡口。乌江水缓缓东逝,她捡起石子往水里扔,一连扔了十来个仍不解气,又高高举起蝴蝶木簪,却始终没扔。
见四下无人,终是大喊:“谁说的红颜祸水,男人才是坏东西!一个比一个讨厌!我郑箐以后,要把所有男人踩在脚底!”
落霞铺满江面,身后响起一道笑声:“你这女子,好没道理!厌恶一个男子,便使全天下男子连坐。”
郑箐转身便看见一个衣着矜贵的玉面郎君,一眼便认出是迎亲队伍里容钧的狐朋狗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偷听女子的私房话,更没道理!”
对面笑道:“女英雄心有壮志,只是不知,姑娘如何能做得到,为天下男子之尊?”
自己的一时气话被人打趣,郑箐白了那人一眼,“关你何事?”径直走开。
“我等着看姑娘大展拳脚。”那人眉飞色舞道。
郑箐心道,容钧的朋友果真一丘之貉,一般的讨人厌。
……
半月后,梁妍一身嫁衣,乘舟北上,临行前,也没有跟郑箐单独说过一句话。
郑箐心里有气,也不肯低头。直至半年后,郑箐终将梁氏布庄开到了京城。
柳拂朱楼,雾重花深,京都繁华得使人移不开眼。她终于踏上了妍妍所在的土地。
从前劝两人尽快和好的小彩,竟也愤愤不平道:“小姐这半年寄去那么多信,半点回信都没收到。真真气人也!别是不想搭理我们穷亲戚吧?”
郑箐也很难过。
其实,她到京都的第一日,便忍不住拜访容府,却被管家慢待,最后等到日落西沉,才得了一个回音:“夫人去参加大理寺卿夫人的生辰宴了……”那一日,亦是郑箐的生辰。
她愣了一下,也不再苦等。
小彩一路都在骂:“她如今成了诰命夫人,就摆起谱来啦!”
彩云易散琉璃碎。
京都果然很好,好到让妍妍,一点也想不起她。
……
可郑箐是个执拗的性子。
妍妍忘了她——她偏偏要像一根刺一样,生生扎进妍妍眼里。
她要站得比妍妍更高。
她要让妍妍承认,是她错了。
一次偶然,郑箐在西市进货时,遇见微服私访的大晋太子——正是当年乌江边与她争锋相对的少年,名唤魏允和。略施小计,郑箐便赢得了太子的心。
次年,太子继承大统,改元景宣。郑箐被纳为美人,从此再也没走出皇宫。她一步步往上爬,又母凭子贵,成了大晋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皇后。
妍妍,你看看,谁对谁错。
谁才是真正的飞上枝头的凤凰。
妍妍,我的故事满京传颂,你听到时,会不会想起我是你阿姐?
妍妍,只要你低头,我会成为你最坚实的依仗。
可梁妍,从没给她只言片语。
……
初登后位那年,郑箐召命妇入宫。宜人品级不够,郑箐大笔一挥,特召宜人以上的命妇入宫。人数一多,召会便显得过于盛大。
闵帝担忧道:“刚生律儿,怎么能这般劳心?”
郑箐笑了:“我一向神完气足,陛下难道还不知?”
是她想见妍妍了。
三年未见,甚是想念。
等到了命妇入宫那一日,郑箐起了个大早,小彩替她换了好几种发髻,她都不满意。又备上了一妆奁的首饰,准备送给妍妍。几番折腾,梳妆完毕后,小太监传来消息:“容氏夫人身染风寒,一时病重……”
郑箐心冷嘴也冷:“好端端的,偏生今日病重了……”
她很难不多想,是妍妍不想见她。
从此,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她好好当她的皇后,先后生了两位皇子,可关于梁妍的消息仍像风吹叶卷一般,溜进她的耳朵。
听说,容钧夫妻恩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十年间两人无所出。听说,容夫人因十年不育,受婆母嫌弃,近来正闹着给容钧纳妾、抑或休妻。
郑箐听后冷笑一声。至亲至疏夫妻。妍妍当年所坚持的,如今一地鸡毛,可值得?
当夜,郑箐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江南小镇,妍妍爬上树,给她摘樱桃,鹅蛋脸密布细汗,比划着:“阿悦咱们快摘,不然都被鸟儿吃光了。”
她惊醒了。枕上湿了一片。
明明在梦里吃到了魂牵梦绕的野樱桃,郑箐却哭了。
当日,郑箐传下口谕,特许容氏夫妇去泰山下的玄女庙烧香拜佛。
这座玄女庙地位超然,因与玄女祭坛同在泰山,一南一北相对,不论求子还是祈福,最是灵验。仅魏氏宗亲可出入此庙。不出一月,果然传出容氏有孕的好消息。
郑箐心情大好,对着闵帝都有了好脸色。两人蜜里调油了几天,像是回到了情窦初开时。不久,郑箐也有了喜脉。
她与妍妍,竟在同一年当上了母亲。
同年冬月,郑箐多年来第一次收到了妍妍的回信。
梁妍做了个胎梦,要在泰山上的玄女庙生产,不然难以顺利产子。这个要求可谓大逆不道,想必她提出时亦战战兢兢。郑箐看着桃花笺上凌乱的笔锋,力排众议,许了她的请求。
郑箐也怕。万一,一尸两命……她不敢想。
那日泰山苍穹,紫气萦绕,霞光不绝。容氏双女携吉兆出生,钦天监上报此事,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青词。郑箐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容钧的一双女儿,一个叫容箐,一个唤容悦。
容箐,容悦。
郑箐湿了眼眶。妍妍的心里,原来一直是有她的。
多年积攒的情绪涌来,腹内的疼痛海浪一般袭来。她生这一胎,如同走了个鬼门关。
闵帝无女,尤为疼爱晋阳公主。魏允和挑了好几个名字,都不满意。郑箐怔怔道:“不如叫她,妍妍吧。”
“魏妍?鲜妍美好,倒也不错。”闵帝笑眯眯道。
妍妍。
郑箐每每唤起这个名字时,恍惚觉得,经由她的身体,她生出了一个姐妹。
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姐妹。
……
经此一育,郑箐元气大伤。
仅一个风寒,便能大半年缠绵病榻,总也好不了。全身疼痛,总觉得风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