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敲了敲技侦办公室的门：“小高。”

技侦的一个个子小小的警察转过笑着点了点头：“方队你来啦。”

“让你查的你查得怎么样。”方岐随手拉开一个转椅坐下。

说着方岐还凑过去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你们胡主任……”他是想试探胡亮在不在。

“哦，方队你要找胡主任？胡主任下午开会去了。”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方岐放了放心，“我是来问你那个IP地址的事情。”

小高点了点头：“刚刚正打算让小施给你打电话呢，”说着他站起往饮水机接了杯热水递过来小声玩笑道，“方队，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合规定啊，昨天胡主任……”

“没有没有，昨天……是我私下找的你们胡主任，然后他有点事就忙着没仔细看，我这不是想着这点小事技侦的应该不管谁都解决得了吗，待会儿还要过去找罗局汇报，你就不用麻烦去跟胡主任说了。”

小高笑着点了点头：“行，那我看看，昨天的……”他一边说一边在桌上的文件夹里翻来翻去，“昨天晚上你们科室的邱小然给我打电话后我就已经查了，只是这段时间科里事情太多了，差点没给忘了……哎我刚刚还把地址写在纸上呢怎么这会儿子就找不着了……”

“你要不直接告诉我是哪儿吧，没那么讲究。”

小高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道：“嘿，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我当时看的时候还说那名字挺特别的……叫……叫什么来着……”

“偏僻的？还是字有点生僻……”说着方岐也跟着找起来。

“不偏僻不偏僻，是那种听着好像不错的，只是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名字了……就是……哦！在这儿呢。”小高从一堆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白纸递到方岐面前：“这个这个，方外之间。”

方岐飞快地跨出市公安局的办公大楼。

雷克萨斯在笔直的高速路上飞驰，半个小时不到，路两边的树荫慢慢茂密了起来，面前的车道越来越窄，直到越野车穿过宽宽的大门跑进方外之间。

方岐的手紧紧地握在方向盘上，他盯着挡风玻璃上层层叠叠的树荫，他的心越来越被拧紧，就像是整个人掉进了海里，然后被巨兽吞了个体无完肤。

他在思考，但是不知道该怎么思考。

“方外之间的……2701，对就是2701，方队，邮箱发出的时间是前天晚上零点，至于那个个人账户的资金……应该是在名单发出的几个小时之前吧……”小高笑着说，“哎方队，这个昨天李副队他们早就让我们科查过了啊，就是那个一百万的事儿，你要不再去问问他……”

余昇在隐瞒，李觉、罗永明，甚至整个刑警队都将自己排出在外隐瞒。

而2701，他每天回家的地方，余昇的家，也是他的家。

方岐的胸口渐渐开始大幅度起伏，然后他脑海里的思绪也跟着上下浮动，

“还有，我怀疑那天在南窑口就是余昇跟肖文通的气，”方岐回想起昨天李觉在办公室对他说的话，“现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等证据充足，加上今天他和八哥的案子，他坐牢是早晚的事。”

方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哗哗闪过的树荫，树顶的路灯晃过车影，在这条每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方岐从未想过如今会以这样的状态一个人归来。

“这些事情跟余昇有关系，跟他彻底断了吧。”

方岐站在电梯里回忆着李觉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回忆着和余昇在一起那天自己的欣喜若狂。

“我看你就是个傻逼一直被他当枪使，他但凡真的喜欢你，但凡真的在乎你，他一开始就会走的远远的，他就不会搬进来。”李觉的话越来越咄咄逼人。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方岐抽出钥匙用力推开2701的门，钥匙随手一扔直接朝房间里所有可以搜寻的角落奔去，连门口的拖鞋都被踢了个七上八下。

“你觉得你真的了解余昇吗？”李觉平静的话语始终在方岐的脑海里不断地打转，“你根本不了解他做这些的原因，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公安局。”

余昇在公安局的这几天，从来不整理的方岐有意识地地整理着家里的东西，他把那天余昇走之前晒好的衣服没有条理地放进衣柜里，把余昇平时最喜欢穿的那双拖鞋好好地放在门口。

可就是刚才进门的几分钟就被自己弄得一团乱。

他在在客厅来回转了无数圈，沙发底下、浴室、天花板、背景墙……十多分钟后他却毫无收获。

最后他停在客厅仰头大口呼吸，回忆着以前余昇跟他说过的所有的话，回忆着在这个地方跟余昇发生过的所有事。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回家之后要把门锁上，晚上太不安全了，不要以为自己是警察就无所谓，要是真的遇到有意之人，东西被偷了事小，要是遇上那些人拿着刀枪棍棒就危险了。”

“有意之人……”方岐重复着，“有意之人。”

恍惚间，他的眼睛停在了厨房旁边的一个房间虚掩着门。

方岐陷入了沉思，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房间打开过。

“方岐你肚子饿不饿？”

“你要吃面吗？我给你下。”

“脏碗你放着吧我待会儿过来洗……”

方岐抬起脚慢慢走过去，对啊，平时自己从来不打理家里的事情，就算两人在一起也是余昇过来2702来住，所以自己自然就不可能注意。

对啊。是余昇对他说这是一个杂货间，搬进来锁上后就没有打开过。

可这次却没锁好？

喉结顺着方岐的脖子滑了下去又上来，他盯着那道门发着呆，感觉现在任何一个变化在挑战自己的忍耐极限，任何一个响动都在把他朝边缘推。

滑稽的是，这些全部都跟余昇有关。

他盯着虚掩的门，眼睛的红血丝布满眼白，余昇离开的那天早上方岐走得匆忙，他居然没有发现这道门居然是开着的。

还是……有人来过？

方岐一下子警觉，他转头立刻扫向玄关回忆着。

没有人，门是我亲自打开的，所有东西的位置都没动过，连门口的鞋子都是我亲自放好的。

想到这里，方岐的嘴角扬起了一边，一声轻微的讥笑从嘴角瞟了出来，嘴角扬下去后，方岐眼里的恼怒伴随着笑意牢牢抓在他的脸上，就像是一个小丑，

他紧紧咬着牙停在原地，他的嗓子就好像被堵住了一般，一种难以言喻的背叛感瞬间从脚下钻上头顶。

怪不得那时候余昇那样说。

时间流逝，方岐僵着身子直直走过去，厨房、卧室、橱衣间每一个角落就跟余昇这个人一样他都清清楚楚地看过，这一刻他真的明白了，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方岐刚要搭上门把手，虚掩的门就被客厅里的穿堂风缓缓吹开。

“呼……”方岐小声地呼了一口气。

他走进去按亮房间照明，一瞬间，眼前的场景让方岐知晓了何为笼中的困兽。

房间灯一开，一个不过十平的隔间里，沙发、桌子、电脑一应俱全，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书房。

方岐跨进去，正对着门口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边角凌乱，每一页贴满了照片和剪好的报纸新闻，一条条红线穿梭在它们之间，将一切连成一条线。

【2017.8.6街头巷尾】

【2017.8.17辰北购物广场】

【2017.8.24李文斌死亡】

……

【2017.9.16搬家】

【2017.10.5市局】

方岐跟着时间段伸手拉开一张张重叠在照片和纸张下的黑色笔记，面前的一切仿佛如同电影般放映。

【2017.11.20丁杰】

【2017·12.3李伟方】

……

【2018.1.23曼里】

【2018.2.7何秀美】

【2018.3.28杨潘被捕】

……

方岐的手颤抖起来，他开始拼命往前翻。

【1996.7.12瑶山福利院】

【1996.7.2张云娟绑架】

【2002.3.17蒋立行死亡】

……

方岐看着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字体，放眼扫到几个突兀的空白，空白上有白板笔漆黑不均匀的墨迹，他伸手去摸，摸着摸着，就看到墨迹混合着一些有些铁锈色的留痕。

方岐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用指腹擦了擦那暗红色的痕迹，下一秒，他低头朝白板下面的一个柜子看去，柜子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抽屉上了锁，他随手拉开，就看到里面胡乱地放了一块黑色的布料。

方岐伸手拉开一看才发现是一件连帽上衣，而衣服的一角有一块布料已经发硬，是血干后的模样。

他摊开盯着那个地方，衣服右臂下大片发硬，就像是有东西附着在了上面。

这个地方……

半晌，方岐的眼睛红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的心被用力拧了一下，他闭眼呼出一口气，然后才抬起头继续看着。

一个醒目的标记定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一群人警服着身，神色庄严，模样挺拔，一行黑字落在照片右下角：【2014.4.22方岐】

时间点停留在这一年，后面几年全部断开。

转头，方岐盯着房间里的电脑，他晃了晃鼠标，发现电脑一直都是开着的。

电脑亮起，崭新的屏幕中央是一个存有幻灯片的文件夹。

他点开，里面所存的照片来来回回，方岐的瞳孔随着画面闪着，幻灯片上，他每一次执行任务、每晚回家、每天上班都被印刻在了里面。

科文和蒋玉波胡闹碰翻他的茶杯；他在医院门口教训斗殴犯；队里集体“团建”热闹得不行；出任务时在杂货店门口用身上仅有的二十块一块买了一包烟、一根火腿肠。

方岐记得那二十一块。

13年他刚调到刑警队，前一天的重感冒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在家刚吃了药要休息，结果队里人手不够，杨潘一个电话就催着他出来，身上一分钱也没来得及带。

那天他饿得不行脑子也沉得不行，单位随便扯的冬大衣里惊喜地摸出二十一块钱，结果花了一块钱的火腿肠还喂给了一只闻到香味过来蹭他的流浪猫。

13年，余昇就已经把他算在了里面。

方岐呆呆地站在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屏幕色彩将他照得很亮。恍惚间，他似乎可以看到也坐在电脑前沙发上看着画布的余昇。

他看到余昇靠在沙发上，同样看着自己用照片亲手组成的“电影”。

每一帧里都有方岐，他是“电影”的主角，是“电影”的焦点。

他的所有表情，高兴的，恼怒的，焦虑的……一切神色都在密集又隐蔽地交织，就连那些他自己都已经忘却的神色和心理活动全部都被记录在了余昇的眼里。

这么长时间他竟对此毫无察觉。

照片不断转场，时间点越来越朝现在缩进。

那年方岐在庆功宴上笑着，在烈士陵园沉默着，拿着一等功的勋章戴在自己的左胸……

所有曾经被自己遗忘在生活角落里的东西，在这一刻被余昇就像是伤疤一样地撕开，他看着自己从前的百般状态，看着自己不同的表情和模样，他愤怒，却也心疼。

可慢慢地，方岐发现那些照片里的人越来越少，主角越来越向他自己聚集。

唯有一张，照片的最后时间点停在了13年底烈士陵的悼念仪式。

方岐的心尖再次掀起一阵痉挛，他的胸口就好像是被人重重拧开，然后撕碎，然后再血淋淋地放在了余昇面前。

“你真的了解余昇吗？”

他重重地靠在身后的墙上，几秒后，他顺着墙滑坐在地面上，电脑里幻灯片又开始从头放映，他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跟曾经的余昇一样。

此刻，方岐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余昇出现在方外之间那一天时的模样。

他本以为他们两人是注定重逢的，只是……余昇为这个“注定”添加了人为的因素。

一秒后，方岐无声地夺门而出然后站在那个偌大的客厅。

“我……我他妈就是个傻逼！”旁边书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