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空调很凉，舒缓的广播女声充满磁性和惬意，让人的心思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个梦。

“这里是南远FM106.8MHz，今天是2018年3月7日零点二十五分，8日晴，正午温度最高可达27摄氏度，早晚温差较大，请——”余昇关掉广播。

“我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余昇坐在车里看着周围一晃而过的人群，外面人群热闹嬉戏，他安静地看着，好像在回忆着些什么。

“挺奇怪的，”余昇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方岐的哪一点，或许是……每一点？”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是笑了。

“一开始我就在想，我要怎么把这些事托付给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到底是谁值得托付，”他抬起头，眼前的公路笔直没有尽头，此时他的眼里藏着一丝亮光。

“13年九月份我刚上研一，我记得当时在烈士陵园看到你们穿着制服拿着白色花束，眼神肃穆，我已经好久没看到这么郑重的场面了。”

“至于方岐，我一眼就看到他了。”

这时他停住了。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这世界上或许真的有希望？可能方岐就是我的希望。”

“后来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我居然在医院再次遇见他，”余昇的双眼微弯，带着笑意，“当时我就想，可能真的是缘分吧。”

他穿着那套深蓝色的常服，蓝色衬衫连领口都是好好熨烫，服帖地在他的身上，我看得出他眼里的疲惫，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坚定洪亮。

我觉得他很矛盾，明明会一个人站在吸烟室外的走廊里透气，可下一秒却能面色如旧。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像他这样的人也是会有不如意的。

拥有完整的家庭，疼爱他的父母，体面的工作……

“我还是走过去和他搭话，带着他去办公室稍微处理了一下伤口，他脱掉外服卷起蓝衬衫的袖子，”余昇捏着带酒精棉球的镊子，手悬着停顿了几秒，“新伤叠旧伤，这可能就是警察吧。”

“我应该天生就仰慕你们的职业，所以当方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连要说什么话都要提前在心里草拟。”余昇颔首，似乎是害怕打破某种美好，小心翼翼。

忽而他抬起头神色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一件旧事：“我想过自己的未来，想过那条自己撞破头也要走的路，可从接纳方岐的那一刻开始，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告诉我我的选择是错的。”

“我曾经经历过漫长的克制，可还是失败了。”余昇记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哽咽的。

我在方岐面前，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

2018年，南远市公安局审讯室。

回忆到此终止，这次余昇的神色依旧平静，平静之中甚至还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幸福感，他只是两只手搭在桌面上，盯着面前亮亮的银色手铐和他那干瘦且毫无血色的手腕。

方岐带着有些急促的喘息推开监听室的门，里面的人转身看到他的时候有些震惊，李觉紧跟其后，抬手示意刚要站起的一个警察坐下。

那块大大的玻璃里，他看到余昇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眼神疲惫却没有该有的焦虑，两天不见，他觉得余昇竟又瘦了那么多。

现在余昇像平时一样戴着眼镜，刘海几乎已经盖过眉毛，冒出来的胡茬，黑色的头发和白色的上衣都显得他格外消瘦。

方岐的心又酸了起来。

下一刻，余昇突然抬头缓缓看过来，就像是知晓了外面方岐的存在。

“方队……”审讯室外一个警察叫住他。

“哦，”方岐回神，“辛苦了。”说完他跨步进去推开最里面的门。

几个警察心照不宣，也没有按照罗永明的意思为难方岐。

门咔嗒响起，余昇闻声转头，在看到方岐的一瞬间眼里的光就像是被灼阳浇灌般野蛮生长起来。

一秒后，眼里的光又微弱下去。

方岐看着他嘴角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口，想说的他怕余昇依旧对他有所隐瞒，可他又怕余昇过分的坦白，两人真的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知道自己很矛盾。

方岐走过去伸手自然地解开了余昇的手铐。

外面的几人有些顾虑，余昇则是带着一点惊讶和他对视。

“那天……我没有看出来那是你，对不起。”少年宫的一枪，方岐差点打死了自己的爱人。

余昇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方岐的意思。

“我今天不是来审讯犯人的。”他接着说。

余昇低下头，看到方岐握着他手腕的拇指在他的手骨上轻轻磨了磨然后快速撤离。

方岐坐到余昇对面，然后把双手搭在了桌面上，沉默了几秒，方岐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过去，余昇接过习惯性地喂到嘴里，余昇看着他，眼里似乎含着许多的话。

方岐没有看他，可眼里也似乎含了许多的话。

几秒沉静，面前的方岐掏出打火机点上递到他嘴边，余昇两指夹起烟尾凑过去，红点燃起，深吸一口后烟雾又随着他的呼吸被排出。

——像晨雾一般充斥在两人之间。

咔哒一下，门外的李觉按掉了监控开关，几人也是心照不宣，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监听室。

“你爱我吗？”方岐突然开口，他知道不合时宜。

烟头在火焰里停住了，方岐的声音很小，临走时李觉却看出了方岐这句唇语。

漆黑的监听室只有眼前的玻璃窗口是亮的，像是播放电影的屏幕，而余昇和方岐都在这扇窗之中，李觉知道，这就是一个故事，一个他们两人都必须面对的故事。

“看到了？”余昇强装镇定离开拿下嘴里的烟。

“嗯。”方岐用鼻息推出这个字，显得格外的力不从心。

他们都知道彼此所指何事。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会说。”。

时间像沙土一样一秒一秒地流逝着，坐在里面的两人看着彼此，眼波恍惚流动，几乎汇成汪洋将彼此全部淹没。

余昇咽了咽口水，可神色还是依旧平静。

“第一个问题，”方岐再次开口，“你爱我吗？”

余昇低眼还是沉默，只是靠在椅背上抽着烟。

方岐改口：“之前的都不算，我说的只是现在，此时此刻，这一秒，你爱不爱我？”

余昇先是低眼看着地面，几秒后，他微微扬起头看着审讯室天花板里那个长条形的白炽灯。

余昇停了半晌平静道，“这个问题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回答你的，问点别的。”

方岐看着他迟疑着，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跟我说句实话难为你了。”

“方岐，”余昇打断他不想刚才的话题继续，“既然你不问，那我来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岐被问住了，余昇看着他接着说：“辰北、百华、少年宫、抓冯军那天……”他笑了笑，或许这就是他们彼此的“心有灵犀”。

“年三十晚上你们抓冯军，那天晚上后你已经调查过我了是不是，”余昇补充道，“我猜得到。”

“那难道要我和你道歉吗，”方岐道，“余昇，我真不懂你。”

方岐没为自己辩驳，他承认自己是调查过，但却没什么结果。

“那天你在曼里的时候联系不到你我都快疯了，我确实爱你。”不过只是心里的演习，余昇沉默着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所以我现在很失望，我对我自己很失望，我失望我自己怎么那么愚蠢，被你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我甚至连你说的那些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都分不清了。”

可他承认，即使是知道自己被余昇欺骗，他对余昇的爱丝毫未减。

余昇的眼睛一下子落上方岐的视线，回忆重叠到少年宫文慧被挟持的那一天，他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他想要为余昇对自己的情感正名。

几次，他都冒出余昇是在救他，而不是真的要害他的错觉。

“你觉得真的那就是真的。”余昇开口，“你不用怀疑自己。”

余昇是肯定的，但是他不知道这么说方岐是否明白。

两人之间又是几秒的宁静，方岐恨他的欺骗，也恨自己打伤了余昇，他不敢面对自己曾经朝余昇开枪，不敢想象受伤的那晚他自己一个人躲在医院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知道的，”余昇好像偷窥到了方岐内心的独白，“你是警察，那是文姨，我不怪你。”

“为什么。”方岐却笃定地问。

“什么为什么。”

方岐咬牙：“我现在没心情陪你打太极。”

“你说那个房间？还是方外之间？”

“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方岐重重拍着桌面，“你到底为什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余昇看着他，手里的烟一点一点地燃烧，第一口后就没有再抽第二口。

“你现在就跟我说实话，现在我不想跟你开玩笑，我觉得我对你已经够有耐心了，但是现在我的耐心很有限。”方岐紧紧咬着牙槽。

“我知道的。”余昇又插嘴。

“你知道什么……”方岐的眉紧紧促在一起，心里一万个不舒服都像物品一样被死死压在压缩袋里，“这么长时间，你到底为什么……跟我在一起。”

“到底是什么原因，”方岐看着他，“是什么原因能让你这样沉得住气，在我身边那么长时间。”

“门是我开的。”

“什么？”

余昇抬眼：“我说家里那个房间的门是我走时开的。”

“……”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余昇扔掉手里的烟递然后用脚踩灭，“我现在告诉你。”

“08年我考上的医大，08年以前，我以为我的人生一直都会跟普通人一样按照正常的轨迹走，”烟灰散在地上碎成粉末，“直到08年的夏天，我的人生迎来了一个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转折。”

他的声音带着些细微的颤抖，方岐深吸了一口气把脾气全部吞进肚子里。

余昇沉默片刻：“我在整理我父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我父亲当年留下的报纸，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不是正常死亡。”

方岐愣住了。

“我阿婆隐瞒了我近二十年，让我以为我原本幸福的家庭不过是命运注定昙花一现，后来我才知道，它本来可以不用被破坏的。”

到这里，余昇的脸上扫过一阵阴霾，阴霾盖过他眼里的光，锋利的棱角瞬间就刺向方岐。

一丝寒冷贯穿方岐的心，他盯着面前的桌面瞳孔开始急速颤抖。

“1996年，瑶山福利院着火的时候我六岁，凌晨，一个警察被枪打爆了脑门杀死在了塞翁，1997年，蒋立行妻子自杀，00年蒋立行癌症去世……”

“别说了……”

“方岐，我知道你之前让文思言调查过我，”他抬起自己的手，露出了掌心那块被烫伤的伤疤朝方岐摆了摆，“我被焚烧炉烫伤了双手，后来就被我阿婆从曼里接到了……”

“别说了。”

“接到了南远，我对你说过我曾经在曼里生活过，这句话确实是真的，”余昇执意继续道，“蒋立行的妻子叫张云娟，自杀，死的那年二十七岁……”

“我叫你别说了！”方岐一吼，里外所有人的心跳同时停止。

听到这里，方岐面前仿佛有一个巨石朝他重重砸下，猜想被验证有时候也并不轻松。

“我阿婆姓余，我在南远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别说了……”

余昇这次终于停住了。

方岐低着头，余昇看不出他的任何神色。

“父母生我养我一场，你们抓不到凶手，只能靠我自己。”

“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找到洪睿山，我想要得到所有有利于我的信息，后来有一天，我知道了李文斌在私下跟一个叫丁杰的人买卖卡苦，而南远卡苦的大多数来源就是洪睿山。”

“如果不是那天李文斌受伤来到医院，我可能还不会那么早知道他跟洪睿山有联系，后来我跟踪李文斌来到辰北，记下了他的所有行踪规律，为的是通过他一步一步靠近洪睿山再杀了他，结果没想到还是被人抢先了一步。”余昇说着眼睛里有着不解，却也有些得意。

“……”

“李文斌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