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走吧。”
天气十分十分清朗,心情也跟着晴丽。
端着一小杯洗好的草莓走出夜露,朴晚这才发现程莫霄今天换了辆车,黑得低调。
车里还放着她刚点去外卖的两杯果汁。
“嗯...抱歉,今天时间排得有点紧。”程莫霄钻进车,声音也捎上几分愧疚,“对了,你发给我的是什么肉?”
当面漫不经意地提起,可比隔着屏幕万分斟酌容易多了。
“哦,鹿肉。”朴晚扯出安全带,随口又接了一句。
“早上韩鸥带来的那包...”
鹿肉啊...嗯?怎么又是韩鸥?
“你也说了是她带来的。”程莫霄扶起方向盘,开口还揣着调笑,“那是你自己找的供应商,一不看资质背景二不考虑口碑信誉,合眼缘了脑子一热上来就谈供货。”
“找我干嘛...”
话这样说没错,只是...合眼缘?
合眼缘?
程莫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了?
“不是吧,小程馆长。”朴晚侧过头,啪地一下扎上吸管,亮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那你背调啦?”
她在老东家那里经手过筛选供应商的任务,虽然不直接参与采买过程,但至少跟着从前的主厨也摸到不少“门道”,这其中一点考量标准,就是在互相了解的前提下,眼缘至上。
臭味相投才行。
不过这句话,从程莫霄嘴里说出来总有点怪里怪气的。
“我没那么闲,只是分享点采购建议。”
驾驶位一如既往的否认,还有坐怀不乱的呼吸,当真听着只是...
建议。
还是个人情绪极浓的那种。
“也是,一天都闲不出来一句消息。”朴晚掰了掰送气扇阀门,嘟嘟囔囔别过头去。
窗外楼高逐渐变得低矮,建筑饱和度亦逐步减弱,她们所处的高架道路蜿蜒直指城北;滨城发展极快,市政正着手规划布局,旨在将城市发展重心适度分散,向城市上游地区迁移。
风景灰秃秃的,淡到让人生疲,白白浪费了好天气。
司机倔强着视线,目不转睛。
“哎呀说说嘛,我肯定路子没你广,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好及时止损嘛...”
朴晚一改先前姿态,突然狗腿地上扬眉毛,没话找话。
“信息共享一下呗,自己憋着多没意思。”她又说着,将沁凉的莓尖贴在司机唇边。
对方迟疑片刻,啃了一小口。
文静的一小口。
程莫霄扶着方向盘左打了半圈,半晌才缓缓启唇,“她在加州生活了很久,华侨,华人,华裔都有可能。”
西海岸的阳光充沛,把人也晒得洋溢。
“加州大学戴维斯学院农学专业,之前参与的项目基本上都是有机土壤改良,农田可持续使用...”
朴晚没说话,侧身咀嚼剩下的半颗草莓;细致到项目内容层面,就不单单是背调了。
韩鸥一共才活了多少年,大事小情都让你寻了一遍。
“也没什么问题啊,鸥姐这背景不是正好合适?那你凶我干嘛?”
“我没有凶你,一点点个人建议。”
“小程馆长...那我能理解成?”朴晚在转向嘀嗒声中扒下遮光板,一脸惊讶道,“你在意韩鸥?”
程莫霄确实很在意,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韩鸥就是一份横在自己和朴晚之间过于晃眼的镜子。
不过这面镜子,会照出自己这些年残缺的部分。
她和韩鸥不一样,光是昨晚挑明感情的下下举,已经是自己权衡很久才决定的,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孤注一掷,反倒是初次见面就脱口惹人误解的喜欢...
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无比介怀。
她才不会讲,因为上次对方轻浮于口的话,导致自己跟自己在背地里较劲了好多天。
可要是真的把这件事说出口,不体面。
程莫霄,不够体面。
还可能会落个小心眼,胆小鬼,瞎计较,翻旧帐...什么的。
啊,脑子里叫嚣的小人也太吵了。
怎么人人都会三两句话轻易拉近距离的魔法,只有自己是唯一受了诅咒封印的麻瓜。
逾不了矩,更难述心思。
为什么?
直到早些时候,她才找到了这份极其合理的开脱。
那是因为韩鸥在加州生活得久,才周身萦着一份自西海岸漂来的灿烂与热情。
那份自己在四面环墙的办公室里永远接触不到的东西,学不会很正常。
真是让人心宽的开脱...
“没有。”敛了敛心绪,司机果断咬着字音,把车子驶进嘉禾地下停车场。
“嘉禾”是城北刚落地试行的建筑群,据说是港市的老板注资开发,选驻的商户也大多是曲高和寡的工业设计品牌,好在楼下还紧贴了个会员制连锁超市,不至于让这里过分萧索。
比起商圈,倒不如说是一个艺术集合体。
“到了。”
司机轻声,在靠近入口的区域找了个位置。
“我下不去,杖在后面...”
车子停稳,程莫霄好似并未理会她在讲什么,自顾自下了车,阖严车门便快步消失在电梯间。
“干嘛啊真是,被戳穿就这么挂不住面儿...”目送司机进门,朴晚才按开锁扣,怨声载道地探身朝后座摸腋杖。
右脚不敢乱动,姿势也拧巴。
太为难人了,前后座距这么宽。
咔哒——
在朴晚身子几乎要扭成麻花的狰狞时刻。
转过头和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你在干嘛?”程莫霄定眼瞧看着副驾驶,扶着车门上缘,抛出平淡一句。
空气里还游弋着刚才没有充分燃烧的情绪。
是被看穿之后独属于程莫霄的那份气鼓鼓的“恼羞成怒”。
新鲜,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爱。
她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吧?
朴晚下意识地左右确认了番,车停在狭角,是落在这片区域的独一辆,她随即端正身子,大胆朝前伸了伸手。
扯住程莫霄的衣摆,开口带了几分呢喃轻哄。
“哎呀不提她了,我也想下去。”
抓握衣角的指节不自觉地收拢,用料极好的里衫染了褶皱。
朴晚神情柔和了不少,又对着手扶车门被钉在原地的人央着:“扶我一下嘛。”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娇憨偷偷发芽,再被连根采撷挖下。
那人推过一辆几近全新的轮椅,撑着朴晚坐稳,顺手从侧门置物格里摸了两只口罩出来。
“戴口罩干什么?”
“这边有馆里的合作商,还有几个熟人,稍微避下嫌。”
程莫霄透着一副秉公办事的妥帖清明,比想象中还要谨慎几分。
先前的风波还没过去多久,馆长和办展艺术家私下交往甚密,一旦传开对双方来说都麻烦,朴晚也是明白的。
“鉴于我们时间只有...”电梯里程莫霄看了看腕表,“四十七分钟,还是我来推比较方便。”
朴晚没带杖,也没法冒着加重患处的风险站起来梗着脖子说「不」,只得乖乖被身后那位推着走。
不过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出来逛逛会有时间限制,奴隶主都知道休息时间要凑整,朴晚轻轻用掌心撑住侧脸。
反正不用自己走路,算了,随便吧...
嘉禾有个家居集合店,占地三层,据江芥说这里好逛的不得了,自己还没抽空来过。
朴晚从前最喜欢生活气息浓的场所,到处躺躺坐坐,哪怕自己不买,也能画饼充饥,在心里拟划出个理想的室内装潢。
温馨,适意,又有归属感的小窝。
和现在自己的“家徒四壁”截然相反,沙发能卧能坐,用来冥想的白墙,唯独一点绿还被自己养的半死不活的...屋子空空,酒柜倒是塞得满满。
朴晚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愿景落了空,一个都没能实现。
她垂了垂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隔着口罩,闷闷咳了一声。
穿过杯盘碗碟,绕过书房用品,一路摸看把玩走走停停,程莫霄把轮椅停在了地毯区。
“挑一个。”
“啊?挑地毯干嘛?”
“感觉你家客厅有点空,加一块,偏好什么风格?”
什么风格?
朴晚哪知道什么风格?沙发都是她当时随手一指就决定了的款式,更别说风格了。
如果按色调算的话,同色系应该不出错。
“随便...黑的就行。”
“脚感好一些的话要手工羊毛,耐磨一点的话混纺也行,不过你家是实木地板,我建议还是手工羊毛。”
朴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既然都这么说了,想必身后那位已经有了答案:“你挑吧,你眼光比我好。”
不可否认,程莫霄确实在艺术方面比自己多了不少天赋和理论,再个就是,她丝毫不在意屋子里摆什么。
没想到有人居然比自己还愿意主动打理。
待程莫霄单独和工作人员浅浅交代了几句,二人也没做久留,压着四十分钟的线结束行程。
路上虽说耽搁了一会,却因为提前出发开得不急不赶,回家屁股还没等坐热,程馆长刚接了个电话,门外便商量好似的响起了敲门声。
送货上门的师傅压低帽舌,看不清脸,只能瞧见几人小心着放一个巨大的箱子。
身后还跟着探看搬运情况的保安。
程莫霄出去不忘留门半掩,反倒是这一抹门缝,让朴晚好奇的不得了。
她也跟去玄关。
什么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包裹外缘在木架结构内另做了护角处理,即便用钳剪拆也要费好大功夫。
朴晚靠在门口,端量着箱子里面装了什么。
只瞥见一抹铁架的影子。
玻璃面下,撑着倒金字塔式的铁架。
上门搬运拆卸的工人很专业,三两下便在程莫霄的注视下清除了包装,将玻璃茶几拆好。
“商家备注这个到货期长,要协同现场验货...有问题的话我拍照反馈,没问题的话签个单,就给您放进去了。”打首的搬运工人从兜里摸出两个鞋套,又顺手掏出单据,笑得诚恳,“等下还麻烦您帮我们在短信回访里打个好评...”
程莫霄在衔接点仔细检查了一番,接来单据和笔:“嗯,放沙发前就好。”
说完便在签收单上落了个花里胡哨的签名,随手将单据放在玄关台。
到货期长?朴晚伸手敛过验收单。
单据上起初填写的订购日期,还是去年十二月下旬。
应该是...第一次带程莫霄回来之后。
隔了几个月。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隐秘地更迭着概念。
墙仍然惨白,沙发照旧好睡,就连那盆柠檬都没什么起色。
却因为屋里多了个人,多了张茶几,“狼狈”的空间可以被美化成“极简”。
好像朴晚没必要向过去的自己道歉了。这样一波三折的不圆满,反而促成了另一种圆满。
造就出一个如此的,可以被叫成家的地方。
这个长久以来始终死气沉沉的“培养皿”,终于培育出了第一份生命力。
又从这份生命力里释放出无数鲜活的,旺盛的,让她放肆的安全感...
阖门送走了工人,朴晚蹦蹦跳跳来到阳台边,给敞开通风的开合门扯上一层纱帘,随手甩掉让人生烦的杖。
穿堂风推搡织物,惹得薄纱姿态翩跹。
“不要总是蹦来蹦去,医生说了这几天只能适当走动,其余时间要静养...”程莫霄拎着干湿两块抹布,头也不抬地边拭着台面边碎碎念。
她并不指望伤患给什么反应,信手摸起花剪,以屈膝点地的姿势修剪柠檬枝叶。
执刃稍倾,清脆落剪。
“既然已经回家了,就老老实实歇着,二次受伤的话保不齐还要做手术,得不偿失...”
咔嚓——
掉落几根尾端畸形肿胀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