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看起来很年轻,约莫十七八岁,比艾凡或者拉尔夫大不了几岁,但看起来很老成持重,身上更是有一种在古旧羊皮纸中浸润的书卷气。
艾凡见到这位神父的次数并不多,但几乎每一次的印象都很不错,不管是初见时对自己平和而担忧的态度,亦或是给迪克举行葬礼的时候,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怜悯与温柔,都让艾凡打心底里觉得这的确是一位值得拉尔夫如此尊重的神的代言人。
可这样一位本该在教堂的档案存放室兢兢业业工作的神父,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名既不虔诚、也不富有、甚至道德水平也许值得商榷的三流小说家的居所之中呢?
见到兰斯走上来,怀特立刻扑了上去,抱住对方裹着袍子的大腿就开始哭天喊地,“神父大人!请您明察!真的不是我有意泄密!而是……而是那群人他们强/迫我啊!”
青年见状,也没有急着拉开情绪激动的男人,而是蹲下身,像是在给初生的羔羊进行洗礼一样,轻柔而舒缓地安抚对方,“我明白,这不是您的过错,神会佑护您的。”
兰斯神父的言语就像是有某种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怀特先生很快安静下来,他放开了青年的大腿,瘫倒在地,同时喃喃自语,“是的……是的……不是我的错……我……”
“不用太担心,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处理。”兰斯也没有苛责房间中“逼迫这只迷途羔羊”的另外两人,而是非常轻柔地扫视了二人一眼,然后变魔术般把背后藏着的包袱拿出来打开,竟然是一床被叠的整整齐齐的救济保暖毛毯。
“我本意只是来送这个的。”神父非常善解人意地简单解释道,“既然这样正好遇见了两位,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聊天,就不打扰‘惊魂未定’的柯克先生了吧。”
“好。”拉尔夫回答得很干脆,有点着急的感觉,同时像是一点都没有发现神父话中隐藏的信息,艾凡看了自己的挚友一眼,也应了声好。
艾凡心想:兰斯先生称呼怀特先生为“柯克先生”……这只能说明他知道前者只是笔名,希尔顿·柯克才是真名,可这件事情就连收稿的我们都不知道……而且,从话语中判断,神父似乎对怀特的生还知情,甚至有可能还参与了?!
兰斯像是看出了艾凡的疑惑,在下楼之前回头看向男孩,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稍后,我会回答你的疑问,不用担心,让我们先换个地方……”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艾凡忍不住又看了对此毫无反应的拉尔夫一眼,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很“陌生”。
当然,他们本来也就谈不上有多相互了解彼此;就像艾凡不知道拉尔夫的姓氏,拉尔夫也不知道艾凡其实姓“克莱斯特”,这在所罗门王国是个很显赫的姓氏;毕竟他们才认识三个月,双方都有秘密隐瞒,但即便如此——
艾凡还是将拉尔夫视作此生第一个挚友,因为哪怕这样,他们仍然能知晓对方的难处,最大限度尊重对方,更何况拉尔夫还给了艾凡在异国他乡的唯一居所与可以归去的地方……
可又正因为如此,艾凡的心情才陷入了混乱,一方面他有一种“所有人”都在隐瞒自己什么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也忍不住问自己:“也许这样就是正常的……又或者,我们两个只是需要找个时机好好聊聊?”
正是在这样的纠结之中,直到快到了艾凡才发现,他们并没有去圣鸢尾教堂,而是向着怀特先生所蜗居的这个街区,同时也是斯诺菲尔德市其中一个“著名”贫民窟的军/舰鸟①街,不断深入。
最后,三人在一桩一半是被腐蚀而长满枯萎爬山虎的大理石质地,一半是白蚁最佳窝点的木质二层建筑面前停下,兰斯指着摇摇欲坠的二楼道,“这里是我平时住的地方。”
居然在这里?!艾凡心中闪过些许惊愕,但此刻也没有发问,而是跟在二人身后,越过一楼门口一个喝的烂醉如泥的老人,视线正好与老人看似浑浊其实透着精光的蓝眼睛相撞,随后被拉尔夫拉着上了楼。
“上楼需要注意脚下。”兰斯神父最后提醒了大家一句,转过嘎吱嘎吱的的楼梯,钻进了一扇低矮的房门,随后在里面点起了鲸油灯。
安格斯公国三面沿海,附近就是盛产鲸鱼油脂的莉莉娅海与梅尔特大洋,而过去施维雅半岛人也曾组建过威震圣菲尔德大陆的“紫珍珠”海盗团,那时便有传言,说施维雅半岛的男女老少都懂得捕鲸。
但这毕竟已经是过去式了,自克里斯汀教皇国以“向上天宣达人的敬意与神的恩惠”为名掀起【工业革命】之后,蒸汽机在圣菲尔德大陆的各大城市喧嚣,渐渐的也出现了不依赖鲸油制品的灯具,例如瓦斯灯,动物油脂蜡烛逐渐被淘汰……或者说,逐渐沦为了某种“奢侈品”。
但让艾凡觉得异常违和的点在于:兰斯手里这盏鲸油灯样式相当复古,至少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款式,这种款式最大的特点便是可以储存并减少鲸鱼灯油的挥发,如果以最小释放量的方式可以点燃十个昼夜……不过这都不是重点,艾凡之所以这么了解,是因为他的母亲就有这样一盏灯。
因此,艾凡能够稍加辨别不同年代或不同添加物的鲸鱼油脂燃烧散发出来的味道……虽然无法准确断定,但他可以判断,神父手中的这盏灯的燃油脂很新,并没有存放太久。
住在贫民窟,却使用这样一盏“穷奢极侈”的鲸油灯……后者反而很好理解,毕竟是圣鸢尾教堂的研修神父,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居住在这里呢?
“请坐……也许你会觉得有点奇怪,但实不相瞒,其实在十几年前我出生在这个房间。”兰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是专门为艾凡解释道。
艾凡脸颊微红,同时有些许尴尬,为什么兰斯神父总能读出他内心的想法?
“不用担心,我并没有读心术这样的能力。”
兰斯拉开一把椅子,示意大家围着小圆桌坐下,并且让艾凡靠近自己一点,“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艾凡起初有些犹豫,他原本有些懊恼于自己又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对方看穿了想法,另一方面他本想征求拉尔夫的意见,但……
对拉尔夫突兀涌出的不信任与陌生感,与对神父兰斯身上那不可思议平静的信赖感压倒了一切,艾凡有那么一瞬间大脑空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秘密”展现在两人面前。
兰斯细致而耐心地拆开严严实实的纱布绷带,同时毫不客气地点评,“给你处理伤口的人真是一个蠢货。”
艾凡愣了愣,神父却再一次笑着解释道,“不用那么惊讶,就算是神职人员也是可以这样的……更何况给你处理伤口的人的确是太——哦!天呐!”
艾凡自手肘以下全部化为白骨的样子明显震慑到了兰斯和拉尔夫,前者闭了闭眼,拿出药膏和绵柔棒就开始处理血肉的断口,后者则是捂住了自己的脸。
艾凡此时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突然有一种想要钻进地缝里的冲动,另一方面也有些悔意。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艾凡忽略了身边的拉尔夫,只是凝视着神父处理伤口的行动出神。
“我暂时也只能做到这样。”兰斯故作镇定,但艾凡觉得他的声音在抖,“这些药膏会让你的血肉慢慢长出来……但这个愈合时间可能需要很久,至少一两年,不,不止……我的孩子,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兰斯用崭新的清洁纱布和绷带再次把艾凡的手臂包裹起来,他看了看低下头的艾凡,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神色阴沉的拉尔夫,摇了摇头,“你们两个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艾凡张了张嘴,其实他也很想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干了什么导致手臂变成这样……但具体的经过他其实并不记得,反倒是只有路易吉先生可能会比较清楚一点。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告诉神父先生。
目前神父先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可怜的孩子”,但这样的认定有两个前提:一方面自己是拉尔夫的好友,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因为自己是“人类”,是神明所偏爱的“正确”造物。
是的,以艾凡目前对兰斯的了解,他应该是知道魔法的神秘,但却并非是路易吉口中的“蝙蝠”——也就是教会异端审判庭的成员,据说他们是狩猎精灵,或者说狩猎恶魔的优秀猎手。
兰斯应该没有把自己当成非人类,否则他就不会如此充满怜爱地对待自己……自己在他眼里应该只是一个可怜的,遭受了某种袭击的,“人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