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悠长的上课钟声响起,穿透青瓦灰墙,萦绕在浮云上方。学生闻声后依次回到教堂中听夫子授课。
浮云书院 明伦堂
纸团在木案之间来回抛掷,整个教堂如同市井叫卖一样吵闹。
夫子苦涩地摇头:“完了,完了,你们都要完了。”
其中几个正襟危坐的学生心头一凛,可是依旧什么都没做。
釜底抽薪,可无薪又能怎么燃灶?
夫子拂袖退了出去,打算找院长辞职。
那几个鹌鹑蛋终于跟着跑了出去。
“夫子、夫子留步!”
那群刺头还在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夫子跑了,夫子输了。”
站在门外的武穆、裴玉机摇头。
一群傻子,到底是谁逃避、谁输了,一点都分不清。
梁刑一脚踢开房门。先是被人嚼舌根议论,再是放走了他们的马,现在又逼走教书夫子。
你们想造反吗?
武穆没想到梁刑居然这么刚!
“你们谁啊!老子爹可是…啊!”
梁刑抽起戒尺就抽了上去。
声音冷的不近人情:“我要是你爹,直接把你按回娘胎里,重新做人。”
“刑法两千条,少一条,我抽你一尺。”
“背!”
“啊,我记得不是一千二吗?怎么又涨了?”
梁刑抽了他一手心:“我加的,你有意见吗?”
裴玉机掀了袖子,拽着两个想要逃跑刺头的后颈。
“跑什么啊!现在出去追夫子是不是太迟了。”
“呜呜,我们是逃命,谁他娘去追那老古板!”
裴玉机扯掉了他们的牛皮腰带:“礼法九百二十一条,背错一个字,我抽你一鞭。”
“说!”
房间里的刺头哆哆嗦嗦背不出来。
一尺一鞭打在手心和身上。
“呜呜呜,我们要回家。”
“啊啊啊啊,痛、痛…”
“我…我…忘了”
裴玉机:“大少爷贵人多忘事啊,你哪是忘了,你是压根就没学。”
裴玉机:“想当年,连最刺头的齐樾都不敢顶撞先生、院长,你们几个哪来的凭仗敢忤逆老师。”
武穆一愣:我怎么可能是刺头啊!他只是被先生罚的多而已。
然后,默默把门窗带上。
噼里啪啦的竹笋炒肉,香味四溢。
等宋院长和袁修道过来的时候,这群小崽子已经被罚去绕着青云台跑圈去了。
武穆厉声喊:“都不准停,谁停下来,接着抽谁。”
袁修道拉着宋院长,朝他摇头。
“你再惯下去,他们就要无法无天了。”
“是时候让这群小崽子尝点苦头了。”
宋院长看着青云台上拿着扫帚的三人,依稀好像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梁文昭、裴三、齐樾,是他们三个回来了吗?
***
每三年一次清谈会设在青云台。
这是一座有着一百台台阶的古擂台,百年前古人在此登高而招,游说信众。有任何反驳的观点言论都可以上台辩论。围观的布衣就坐在台阶上听他们讲演。
浮云书院本就地势高,再加上层层梯台,站在上面,一览众山小。
清谈会每年的题目都非常出其不意,不在任何能找到的简牍中,不在先生的讲课释义中,纯纯考验学生的思辨、应急、批判。
眼下,可能是院长杂事繁忙,这座百年梯台落叶覆面。三个无奈留下来的院友只好一人一把扫帚帮忙清扫。
台下受罚的学生谁敢停下来,就被武穆一个石头子崩脑门。
“跑快点,没吃饭呢。”
气喘吁吁跑在队尾巴的小胖子:“本来就没还吃啊。”话说着,他也没敢停。
武穆呿了一眼,内心暗爽:“还是做先生好啊,我现在可算明白夫子罚我干这干那的,有多出气了。”
裴玉机被荡起的灰扑了一脸。
“看着点,往哪扫呢?都要忽到我脸上了。”
武穆管他叽叽喳喳,扫的越发起劲。
两人举起扫帚就往对方身上招呼,莫名又打了起来。
“你个二百五。”
“你个神经病。”
扫帚被两人忽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拼在一起。
刚刚扫过这边的梁刑看着满地落叶:“……”
生气地一把把扫帚扔给武穆。
武穆当即松了手,把两把扫帚扔给裴玉机。
“呀,文昭是不是累了,累了咱就先回去。”
裴玉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梁刑指着他刚刚扫过的地方,眼神意思十分明显。
武穆立马捡起扫帚:“唉呀,我来我来。这活,我熟。”
武穆转过身立马变脸:看,都是你干的好事。
裴玉机被一口黑锅给砸懵了。
日落西头,被罚跑的学生累倒在地上。
“我错了,不跑了,跑不动了。”
“打死我也不跑了。”
“呜呜呜,我以后一定好好背书。”
眼前,一道黑影蹲下来。
他们抬头看见,原本被他们气跑的夫子又折了回来。
顿时,某种悔恨、委屈倾泻而出。
累趴在地上的学生被夫子一个个扶起来,让其他同窗给送回寝房。
这位夫子曾经还教过梁刑和裴玉机,如今,他们隔着一轮残阳遥遥相对。
三人站在青云台上正正经经朝夫子行了弟子礼。
那背影,夫子此生难忘。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夫子身教言传半生,门徒三千,实乃高风亮节之辈。如今迟暮,竟然沦落到要靠小辈给他撑腰。浮云真的是要末落啊。
一壶清酒被门童送上来给他们。
武穆:“院长也忒扣了,他门口树下明明还有每年状元给他的桂花酒。我们扫了一百阶梯,居然只给拿个清酒。”
裴玉机:“得了啊,有的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刚说完,他还没去拿酒壶,武穆就快人一步转走了。
武穆:“来,文昭,是男人就喝一口。”
裴玉机:“…”我想戳聋我自己。
武穆坐在台阶中间,一边是裴玉机,一边是梁刑。
梁刑也是累了,接过酒坛便倒了一大口。然后扔给武穆。
武穆就着刚刚梁刑喝的位置继续干了半壶。
裴玉机:“…”
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武穆扭头:“裴大人不会这么小气吧。”
裴玉机还能说什么,你们俩都这样了,我还能喝啥。
于是,累倒摊在梯台上。
杀了我算逑吧。
武穆窃喜不动声色凑近靠梁刑坐着,欣赏着一轮落日缓缓落下。
***
之前是院长没认出三级丙等辍学的武穆,后来想起来,立马也给安排了一间房间。
武穆才不想一个人住那棺材板房,趁半夜溜回梁刑的寝室,大力地晃荡着门窗。
猛然意识到他被锁外面了。
“…”
梁刑轻轻巧巧翻了个身,一夜好梦。
内室怡然不动,外面鬼哭狼嚎:嗷呜呜———!
翌日一早,玲珑书阁
院长特地给先生放了一天假。
要说这毕业弟子当中,他最得意的还要属梁刑梁文昭。
他翻出《山海志》递给梁刑。
“这本原是想你离开书院的时候送给你。文昭,有时候不能太钻研书里的字句,还得亲自去这四方世界看看。可是现在,我觉得你应该用不上了。官场泥潭,粘之难洗。这五湖四海终究还是只能在书里看看了。”
梁刑沐浴在阴影中,没有一丝的表情和动作。
先生看出他的不对劲,刚想伸出去去摸摸这可怜的孩子。
霎时间,梁刑眼神惊惧,双瞳颤动。然后又立刻恢复温和原样。
先生被这突然一下的变化惊呆了,他将要抚摸的手停在半空,要落不落。
梁刑淡然,佯装咽了口茶:“没事,我刚刚只是跑神了。玲珑书阁哪本我没背过,早都一清二楚,这书还是留在这吧。”
先生的手最终还是放在梁刑肩上,他能感觉到梁刑浑身僵硬。
“我老了,不中用了,连手下的学生都管不过来。此生最遗憾的就是看你和齐樾一起当了官。梁余音送你来之前万千交代,不让你入仕途。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梁刑摇头:“这跟先生无关,这是我自己选的。后果自负,苦果自尝。连累先生为我担忧才是学生的错。”
先生:“文昭,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不要怕,不管你要做什么,将来留下什么骂名,我就是挺着一幅残废,也会去帮你正清名号。没有人可以污蔑我的学生。”
梁刑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下去。
先生抱着他的头。
“去吧,外面还有人在等你。”
彭乘风在外面探头探脑地不敢进来打扰。
武穆背着手,咳了两声:“舍弟,你怎么在这不进去?”
彭乘风举着一摞花香扑鼻的红色信封。
“我在想要不要毁尸灭迹。这么多情书全是她们拜托我交给我哥的。我扔不是,不扔也不是。里面的香水味快要溢出来了,我哥最讨厌这种带香味的花了。”
武穆背着手,后手里正捧着一捧蓝紫色小花。
“……”
武穆勾起嘴角,语气越来越重:“舍弟,我有个办法,你去把这些信全去泡水里,泡的越烂越好。这样你哥也闻不到了,你也没有扔掉,是不是。”
彭乘风赶在他哥出来之前,立刻跑走按武穆说的去做了。
哼,跟我斗。
梁刑看着彭乘风突然跑开的身影。
疑惑:“怎么还没看见我就跑了?”
武穆转脸露出十二分委屈担忧的表情,献上自己采的忘忧花,一簇簇紫色的花瓣飘着淡香。
“怕你睡不安稳,特意采过来的,以后我不在你床边,一定要少思少虑,不要搞什么三省。”
语气之委婉,言辞之恳切,就差说:没我在旁边,你能睡得着。好吧,对不起我错了,没有你,我是真睡不着。
最后,他献上自己的花束:“希望你能喜欢这花,顺便也喜欢喜欢我。”
梁刑无动于衷:“……”他就不该出来。
武穆尴尬地举着忘忧花,半天后泄气道:“文昭,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啊。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
他的心脏突然停了一顿。
梁刑捻起一片花瓣放入口中。
“花,收到了。”